与书相恋的日子们的

安武林

1992年，大学毕业的前夕，同宿舍的老四开玩笑说：“老大，你那些东西（书）挺沉的，别托运了，给我留下吧，我给你五千块。”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意思是说：兄弟，别逗了，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我是山东大学中文系八八级的，一九八八年，我结识了一批自命不凡、性格怪异的朋友。有同班的，也有高年级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嗜书如命。

我们班里有那么一批人，都对书十分迷恋。他们无论是你走进我宿舍或是我走进你的宿舍，大家都有一个鲜明的特征：每个人都像猎犬一样好奇而又敏感，他们的眼神在你的书架上瞟来瞟去，瞟的你毛发悚然。如果你在津津有味地阅读某一本名著，突然会有一双粗暴的手合上你的书，接著你会听到一声亲切无比的问候：兄弟，在看什么哪？你生气也好，抱怨也好，反正对方是一付咪咪笑的神情。或者说：这么小器。或者说：这破书。他要是对你的书感兴趣，那更要命了。他会抢过书扭头就跑，等你追到对方的门口时，只听得“砰”的一响，门被锁上了。你在捶胸跌足叫骂时，对方已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开始享受阅读的乐趣了。

这些书痴书迷几乎都有横刀夺爱的毛病，所以那些聪明的人一般都像守财奴似的把书看得紧紧的，或者夜深人静时阅读，或者把书塞在书包里在没人之处阅读。我们的生活，除了书几乎没有别的。每聊天，必言书。每言书，必争吵。或者是笑话对方的没品位，或者是对某一本书的看法不一致。反正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读的书是最好的，我的阅读品位是最高的。W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几乎每个下午都要谈谈某本书或某个作家。有一天下午，他兴奋地建议我读一读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传》，我固执地说：我从不读传记。他耐着性子说：你读完了再说。我说：不，不，我坚决不读。他生气了，我们吵了起来。我们越吵越凶，最后两人拍开了桌子，瞪开了眼睛。突然，对门一个同学破门而入：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你们兄弟两平时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今天是怎么啦？我们不说话了，谁好意思说是为了一本书。私下里，我偷偷找到那本书读了，一读之下，我才发现了自己的浅薄与无知。后来，那本书成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我们这些书虫并不富裕，但买起书来个个都有一掷千金的豪气和豪情。尤其是泉城路和大观园那两个大书店，我们每一个星期都要光顾，仿佛是赴恋人的约会一样。有趣的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单独行动，结伴或搭伙的机会很少。因为每个人都想早点去，每个人都怕去晚了好书会被别人抢去。比如说，甲买了一本好书，乙听说后急急忙忙赶往书店，结果，书被卖完了。这是教训，并不是自私。大家偶尔在书店相遇，也仅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然后积极地找书。比如说，《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我们班里就几乎人手一册。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本来就不贵，结果又打个六折，更便宜了。我们这些书迷们每人购了一本，好像捡了一个金娃娃。W是福克纳迷，他愤愤不平地说：x，这书也降价。

我是借款上的大学，家里负债累累，一点也指望不上，所以，我不得不努力爬格子，挣点稿费贴补。当时，我还写过一篇《书们、哥们、穷酸们》的文章，刊发在《山东青年》杂志上，这篇文章写的就是我们这些书虫们的苦与乐、窘迫与惬意。我买书大手大脚，从不知节制，所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其他的书虫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大概每一个星期，都有书虫破门而入，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嚷嚷：哥们，谁的菜票富裕，借一点用用，很快就还哦，最惨的一次，是我到大观园买书。书买了一大捆，结果等公共汽车时，才尴尬地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我只好从从大观园走回到山大，那么远的路，走的我的脚都磨出了血泡。

我们这些爱书的人的空间总是小而又小，书架、箱子、床上，几乎都是书，我与隔壁的y的架子床上也堆满了书。睡觉，几乎是抱书而眠。想靠在墙上舒服一会儿，结果是更大的不舒服。腰挨不上墙，又被书顶得极不舒服。不过，我们嗅着书的味道、看着那些书就获得了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最难忘的是，我在泉城路书店买书，结识了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营业员。有一次，我选了十几本书，结果袋里的钱远远不够。我失望地放下书时，那个女营业员说：钱不够，没关系，下一次带上就可以了。我很感动，我说：“你不怕我……”。她说：“大不了我垫上呗，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仅知道我是山大的学生，而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刘军。我们成了朋友。她可以带我上书库里找书，钱不够我也可以带书走。每来新书，她先给我留上一套……

与书相恋的日子，是美丽的日子。那一年，我带着所有的书离开了山大，还带着记录着所欠的债务和债主名字的笔记本，远远地走了。我没有别的东西，除了书还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