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读高中,是农村中学,那时兴学工、学农进课堂,学农的教材叫《农业基础知识》,简称《农基》,每周两节课,开了不到一学期就停了。教《农基》的老师蔡姓,矮个,短脖子,背有些驼,调皮的学生给他起了个“弓子”的绰号,后来,学生干脆就在背后喊他弓老师。
弓老师没有正式编制,听说是个“贫宣队员”(贫下中农宣传管理员)。那时,教育兴“上管改”,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要进驻学校参与管理,农村的每一所学校都有一个“贫宣员”。听说弓老师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做过大队的贫协组长,因为根正苗红,上过几个月的耕读中学,还懂得一些农事,就来到我们学校做“贫宣队员”。
弓老师跟其他老师不合群,却很尊重他们,他做了“农基”老师后,一身行头都换了。他平时穿一身蓝布衣服,上身咔叽布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实,因为脖子短,箍得太紧,不习惯,时不时会下意识地把脖子摇来摇去。弓老师的裤子是“尿素裤”,蓝灰色,面料是ri本的尿素袋子,这是有些身份的人才穿得起的。尿素裤面料薄,轻飘飘的,有风吹来,裤子紧贴肉身,能显出弓老师大小腿的健硕。
弓老师上课,很少讲,大部分时间都在板书,因为矮,踮起脚尖都不能够到黑板上沿。大多时候,弓老师的板书还算流利,碰到化肥的分子式,就有些为难了。记得一次写“CH4HCO3”时,他的视线不断地在黑板和课本上两边跑,几个回合后才写对。写完后他问学生这是什么化肥,学生恶作剧似地拖腔拉调:“碳——酸——氢——铵。”弓老师一边说“对”,一边转身在黑板上写“氮酸氢铵”。学生们一阵叽叽喳喳,弓老师转过身来,不知所以然。
学生谈不上喜欢他,却爱跟他一起玩,一则是无聊,二则是拿他逗乐。学生宿舍前有一口水塘,水塘之外有一排杨树,晚自习后,同学们都会叫上弓老师坐在树下神侃,弓老师也从来不推诿。
1972年、73年那会,ji辛格频繁来华访问,有时候,媒体一会儿说他是米国的g务卿,一会儿又说他是博士。博士诗歌么东西?别说农民不晓得,就是我们也不清楚博士究竟有多高的学问。一个夜晚,弓老师和我们几个坐在树下,问我们晓不晓得博士是么回事。不等我们回答,弓老师伸出双手,撑开两个大拇指和食指,组成一个圆形,再朝相反的方向延展:“博就是日马老大。”日马老,俚语,程度副词,很大很大的意思。有人问,士呢?弓老师不紧不慢,装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这就跟古文有关了,往回的官都叫士。”往回,以往、过去的意思。一个叫泽斌的同学假装第一次听说,一边“哦、哦、哦”,一边小鸡啄米般地直点头。
就寝的钟声响了,弓老师双手撑地,一骨碌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困觉、困觉去”,他摸了一把泽斌的脑壳,“明天再来。”
第二天下晚自习,弓老师真的在操场上等我们。泽斌约了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班上的搅屎棍,怪话多。我们一起跟弓老师往池塘走,弓老师肯定喝酒了,满身酒气,还有些踉跄,声音也高了许多,说起话来手舞足蹈。
刚坐下,一个叫罗绍东的同学说,他要回去,说明天要在pi林pi孔大会上发言,发言稿还没写好。弓老师手一挥:“不碍事!搞几句m主x诗词,气派就出来了。”罗绍东知道老师又要出彩了,便顺杆爬,想问引用m主x的哪句诗词合适。罗还没开口,弓老师左手叉腰,右手往前方一指:“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弓老师在“熊”的后面有一个拖音。拖音鼻音很重,还有些颤抖。短暂停顿后,弓老师还是勉强地读出了“罴”,只是把“罴”也念成了xiong。我们愣住了,又想笑。一个叫袁安明的同学朝我们眨眼睛,示意不要笑。他问弓老师,怎么两个都是xiong呢?弓老师猛拍膝盖:“狗日的,这还不晓得?一个公熊,一个母熊!”
我那地,长辈骂下辈“狗日的”不算骂,弓老师块四十岁了,我们都不觉得他侮辱了袁安明。我们忍不住大笑。袁安明没笑,阴阳怪气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边说边点头,装着豁然开朗的模样。
这时,一个叫陈连生的同学在瓜地里偷来几个沙瓜,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袁安明不肯吃,他拍肚皮,说他晚上吃了两钵子钵饭,恐怕有七两。弓老师不依,非要他吃不可,给他塞了一大块:“吃!吃!没有问题的”,弓老师摸了一把嘴:“人的肚子啊,就像五屉柜,一格一格的,有的装衣服,有的装杂物,这个屉子装满了,那个还能装......”话还没说完,弓老师“哇”的一声,饭、菜、酒、瓜都吐出来了。
弓老师直喘气,抹嘴角的残液,又用袖管擦拭:“狗日的,喝多了。老子不喝,狗日的们按着我喝。”
陈连生和罗绍东架着弓老师往回走,袁安明拍弓老师后背:“蔡老师,您的屉子不经装啊,几块瓜就塞满了。”弓老师扭过头:“还能装,又腾空了两格。还能装、还能装......”
正说着,弓老师又“哇”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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