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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时候,天门河都是温驯的,水流不急不躁地走着碎步,碰见立于水中的一株蒿草或者树干,水流便悠闲地转个身,现出一波温婉柔和的涟漪。后方村以上的天门河,虽然是坦坦荡荡地走,但两岸长堤紧束,把河床和堤内平展展的田畴分割开了,并无成片的繁盛植物陪伴它,天门河像一个潦倒的浪人,孤寂、落寞,杳无声息地徜徉着。
天门河给后方村留下了几百亩的滩涂。滩涂为黄沙土,黄沙土上是成片的野生柳树林。家乡人在杨柳的称呼上,至今都是杨柳倒置,柳树柳树倒过来叫。柳树林里是满世界的月季和不知名的花草。空阔处,则是铺天盖地的紫云英。每到春天时刻,柳叶的绿嫩嫩的,瘦得承不住一只蜻蜓落脚。月季生得蓬勃,绿藤恣意地伸向四周,仿佛梦醒时刻的少女美滋滋地伸着懒腰。数不清的小花萼,如攥着希望的粉拳,欢呼着春天的盛景,紫云英也没闲着,花瓣成群结队地伸开手掌,似乎在迎迓一个即将打马而来的王子。
后方村人把驾驶货船的人叫做“港籍”。“港籍”驾驶的都是大帆船,依托天门河,起港落港,来去都很顺当。这份营生很令后方村人羡慕。后方村民出行,都是小木船,俗称“划子”,虽是轻便,但运力小,风险大,若在汛期,便寸步难行。那时,母亲经常闹病,父亲要把母亲送到五里以外的吕巷卫生院看医生。村里的摇桨少,行船要用竹竿(俗称竹篙子)撑。吕巷在上游,撑船是逆水行舟。父亲站在船头,佝偻着腰,一篙一篙地撑,每撑一篙都要换一个弓步,每一篙的进展都会被激流大打折扣。父亲气喘吁吁,粗布衬衣汗得透湿,母亲窝在船舱里痛得直叫唤,而我却无以为力,这时刻,我也会联想到每年都有村民在天门河里溺命。我第一次觉得天门河是残酷无情的。
蒹葭是编织芦席的上好材料,时到深秋,该是收割蒹葭的时候了。而此时的蒹葭别有一番气韵,百亩之阔的蒹葭,活脱脱就是一幅冷峻的碳铅画。蒹葭静默地站在秋风秋阳里,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做派,腰杆笔挺挺的。风来,便顺势弯下腰,如雪的芦花低着头,仿佛在审视短促的冷暖历练中有无愧对岁月。这份实诚和坦荡犹如与它朝夕相伴的乡亲。
天门河河水清澈,清可鉴人。初夏时节,村姑们在岸边捣衣涴纱。腰间掐个脚盆,右手一把“忙槌”(捣衣的棒槌),水边一坐,抹一把刘海,临水一照后,挽起裤腿,把小腿置入水中,水波过来,两条粉腿在水中飘飘渺渺,幻化成两节白森森的莲藕。间或有游鱼游虾张扬地游过来,在腿肚子上啄来啄去,痒酥酥的。村姑伸手一摸,“咯咯咯”地一阵娇笑。
因为享有地利之优,后方村的天门河段的水域常有野鸭、天鹅河不知名的水鸟光顾。清晨时分,总会有一些鸭蛋、鹅蛋散落在村子对岸临水的滩涂上。临水之渚都是青沙,白煞煞的鸭蛋、鹅蛋星罗棋布般散落在滩涂上,阳光一照,煞是养眼。小伙伴们便脱下衣裤,光着屁股,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抢先去捡蛋蛋。鸭儿、鹅儿“嘎嘎”几声,濮水而去,平静的河水浪花四溅。这既存于水墨画中的意蕴,一直让后方村的村民津津乐道,以至后来河流改道,天门河盛景不再,后方村人还怀念至深。
天门河不会总是温驯的。每到汛期,水满河肥,天门河便桀骜不顺起来,整个滩涂都被淹没,几成汪洋。涣涣河水里,树林、芦苇只露出个尖尖顶,随着水流一起一伏,仿佛是向人求救的手臂。而整个后方村一如漂浮在水上的木筏子,地势低一些村巷都有齐膝深的水。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时的后方村比意大利的威尼斯城还要美丽几分。粉墙、黛瓦、骑马墙,似乎就是漂浮在水上的5D动漫,夹杂其间的三两间茅屋,又增加了几份古朴和野趣。
河水漫涨,让在地里刨食、以地为生的农民大有温饱之虞。他们不肯错过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下午两点的“水文公报”。“汉江汉川”是公报里最后出现的水位站点,是涨还是落,牵动着他们敏感的神经。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屁孩们,却不晓得柴米油盐的贵贱,巴望着水能继续涨下去。这份与成人背道而驰的愿望,全源于洪水给他们带来的乐处。
曾经,我把天门河给我带来的童趣、恩泽搁置下来,目光溯流而上,我仿佛看见茶圣陆羽在竟陵古镇抚须执笔的背影,那部《茶经》似乎还在一豆灯火中熠熠生辉,这饱蘸着天门河水写就的茶界开山之作,该是天门河的骄傲了,除此之外,我还能搜索到多少有关天门河的历史和文化传奇呢?因此,对于天门河,我不屑过。
事实上,世上哪有两条相同的河流呢?每一条河流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它自身的文化流向。天门河自有其他河流不能取代的风姿,这种风姿不只是自然的、地理的,它在经年不息的流淌中所衍生出的精神仪态,滋生了流域众生特有的农耕方式、饮食风味、社交文明、语言风格和民俗文化。正是这诸多的文化元素的浸润,我的灵魂才一步步走向丰韵。这种由“见“到”识”的蜕变,让我觉得,我的傲慢和短视,曾经辜负了一条河流的恩泽。
也是不远的曾经,我无数次地造访天门河。天门河还在,河里有水,但我记忆中的天门河却死了。因为整治水患,另处新开了干流,天门河从此一蹶不振,除了尽失饮用、航运价值,凡是值得凭吊的美好都烟消云散了。那清澈的河水呢?那举着白花花旗帜像百万俏娘站在一起翩翩起舞的蒹葭呢?甚至连湿漉漉的蛙鼓声都没有了。我问自己,既然消失何必来寻呢?既然藏美于心,又何必让现实来颠覆这份记忆呢?这就是矛盾、心理纠结,矛盾、纠结于心成乡愁,念而难见,思而不达,却又总不能忘却。
历史是要前进的,失去的不一定是坏事,但上天偏偏教这物的逝去与情感的割舍,同时作用在一个人身上,搅动了你心底深处自以为已经忘掉的私密。于是,岁月的双手,就在你的面前将你认为最美丽的东西撕裂。这是悲剧的凄美,不是大悲,不是呼天抢地的大恸,只是一种温馨的淡淡的忧伤,是在古老悠长的雨巷里“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至此,早些年我的那篇以天门河为背景的小说《一条河的悲剧》中的人和事又浮现出来。在天门河里溺毙的春娇们、村庄动迁的猫腻等等细节,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键盘上。天门河,总是一条让我唏嘘不已的河流。我也由此以为,乡愁是留不住的回声,是捕捉不到的若隐若现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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