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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物如糖，甜到忧伤（随笔）
(2015-01-22 14:5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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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堂姐定亲那日，她的郎君给她送了一块上海全钢手表，市面价格120元，那时算是贵重的礼物了。堂姐出嫁前却从来都没戴过，而是用红绸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放在她的梳妆盒里。那时刻，我年幼，却被父母逼着给“娃娃亲”的父母送礼，备足了行头，突然想到了堂姐的“全钢”，何不借来显摆？找到堂姐，堂姐不语。伯母说：“你苕（憨义）咧，那是信物，借不得的。”
其时，我并不知什么叫信物。问一乡绅，他摇头晃脑给我说起了《水浒传》。“却说《水浒传》第八十五回，镇国大将军宋江，总领辽兵大元帅征战，临别赐予金一提，银一秤，权当信物。”乡绅并不直说，又卖关子，“《警世通言今令史美婢秀童》道：‘这件小意思权当信物，追出脏来，莫说有馀，就是止剩地二十两‘”乡绅一番引经据典后才肯亮底，“信物就是男女私情的定情物，有实用、传情、契约、伦理的功能。”
后来读了些古时文人的香艳故事，才知道不仅黎民百姓看重信物，身份显贵、名望高的人也是厚于此事，尤其是文人骚客，更是把信物这玩意儿玩得风生水起，一枚红豆，一方锦帕都可传情达意，并以此做人生悲欢的凭寄，而且信物一经骚客的一管朱笔的渲染，几乎都成了脍炙人口的华美诗章。
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算是最风靡的信物之作了，如心的红豆晶莹剔透，在怀春之人的眼里，红豆不再是食材，也不只是生在南国，或者不全然是春来发几枝，四季轮回、时空流转里的人生场域都有红豆的寄托。红豆在手，锦书相托，遥想当年王维老夫子营造的浪漫是一副何等温情脉脉的画卷——
一钩凉月下，芳草萋萋的古道之边，或是画廊楼台之下，夫君远行，从此水长天阔、关山阻隔，落寞的女子，于万念丛生之际，自锦囊中掏出一粒红豆，酥手相捧，玉指轻拈，话未出，珠泪竞流......女子掐算不了夫君的归期，只凭这红豆相伴，送你一程又一程的山水。
情爱世界里，不仅仅是红豆可作信物，柳枝、梅花、秋菊，或是其他物品也是古人爱情诗章中寄寓思念的信托。“西出苍黄无葱茏，且把翠柳作奴心”，“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中国汉字鬼斧神工的同声转义，是古代文人的传情达意的巧妙出口。柳者，留也。好友相别，赠柳留客，情侣话别，一柳表情，人去心留，留下万般的思恋与念想。
而金刀、缠臂金作为信物，更是令人叹为观止。过去，我一直以为张衡所得的信物是最为至尊的，那可是一柄黄金所铸的绣刀，“美人赠我金错刀”就出自他的《四愁诗》。“美人赠金错，纤手脍红鲜”，美人面若桃花，弱质纤纤，烟视媚行，一手拢罗衫，一手执黄灿灿的金错刀，碎步款款向郎来......这精美绝伦的场景，陶醉了多少情海中的香客。而读了苏东坡“夜来春睡浓于香，压褊佳人缠臂金”，才知道金灿灿的信物中，缠臂金比金错刀更胜一筹。刀，多少有些血腥，缠臂金则以金晃晃的扁带缠绕而成，一圈两圈地缠，是缠缠绕绕的心思，直缠到柔肠百结。但凡在爱海中的女子，谁不青睐这质地硬朗、深情绵长的尤物。
一个缠字，尽得万种风流！
世上最为诡异的信物首推牙齿了，出此狂想的也只有谙熟风月场的诗人或者烟花柳巷的浪客才能做得出。当年杜牧亭榭歌舞，斯文褪尽，与一风尘女子耳鬓厮磨，情急之下拔掉一颗牙齿相送。女子斜睨杜夫子一眼，打开抽屉，痴情的杜牧却见一颗颗牙齿零零落落地躺在那里。想必杜牧疼过之后，又惊怵过、壮怀激烈过，待到他赶考回来，情切切的旧地寻春，青楼人却不记得他是哪一颗牙齿的主人。
杜牧流血之后再流泪，他的一粒带血的牙齿，做不了感情之驹的系马桩。
书呆子杜牧不是不晓得，世间薄情男女的眼中，珍贵的信物从来不代表珍贵的爱情，白森森的牙齿怎敌得过黄灿灿的缠臂金、金错刀，烟花柳巷的春色是有重量的，靠信物在青楼淘忠诚，岂不是向婊子讨高潮？西人也有昏头的时候，好莱坞影星理查德·伯顿，曾花8万英镑买了艘豪华游轮送给伊丽莎白·泰勒，以示爱意，但理查德·伯顿的爱情方舟，却不能乘风破浪一帆风顺，后无岸，前无矶，豪华游轮终究被薄情的海浪掀翻。
因了柳永、周邦彦、汤显祖们的生花妙笔，我们知道了古代手帕非只用来擦汗，簪子非只用来束发。一张花笺、几行楷书、夹几片花瓣，也可以传情达意。古代交通不便，西出阳关无故人，就要执手相看泪眼，到断肠时候，终于不甘心，腰间解下玉佩，发上拿下簪子，袖里掏出折扇，或者什么金燕子、玉狮子，纷纷交到对方手里，以期地久天长，地老天荒。但信物不是保单，再炽热的爱情也会从绯红归于平淡无奇，当卿卿我我沦陷于朝朝夕夕的琐碎，信物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回望时的甜蜜，抑或一截浪漫岁月的见证。仅此而已。
时光老去，信物犹在，只是款式越来越简约、直接，附着在信物上的诗情画意荡然无存。而今，一方锦帕、两页诗笺、一截带露的柳枝不再有行市，那些被风尘磨蚀的爱情，早已被项链、钻戒的成色所覆盖，新生的信物和恒古的爱情，谁能坚守到最后一个城堡？也许，最先溃败撤退的是爱情脚步。
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怀疑信物是不是真的能托起永生的承诺。对于爱情，忠诚、责任才是契约，一幅鸳鸯锦帕、金蝉宝钗，或者玉佩，只是诗章里的古意，怀旧尚可，指望它庇佑爱情的万年长久，便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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