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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偏远的地方,年味越浓;越是闭塞的地方,年俗越怪异。我儿时的村落地处江汉平原的腹地,碧水四绕,水多路少,又在三县交界处,一如一块飞地。因为交通阻塞,缺少外来文化的侵扰,诸多民间习俗都保留了独特的地域特色。比如团年饭。
我老家没有中午吃团年饭的习惯,多在杀黑时节进行。为什么要等到天黑才吃年饭?据老人说,杀黑中的团年饭,才能让仙逝的祖上走到桌面上来,与后辈一起在一盏青灯里酌一口浊酒,大白天阳气太盛,祖上是不敢踏上回程的,只有天黑下来了,神龛上点燃了火红的蜡烛,列宗列祖才能认准回家的路。所以,在故乡人看来,吃团年饭的时间选择,沿袭的不只是习惯,还有一份孝道。
随着时日的更迭,许多年俗都退而隐之了,传统的年俗越来越少了往日的成色。现在,乡里人不再拘泥于固守某种形式,但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吃团年饭的习惯,却坚守至今。不管你年岁大小,出嫁时间的长短,只要你被“泼”了出去,是断不可在娘家过年的。若有万一,实在没办法规避,就只能在鸡笼上吃团年饭了。
我家堂姐长我12岁,现在都是祖母级的人了,当时嫁了邻县的远亲。虽然离娘家也只有60里地的路程,但在五十多年前交通不便的农村,也算是远嫁了。堂姐出嫁后,想姆妈,就一个人回了娘家。不料第二天狂风大作,雪如席片,不到一日工夫,雪就把大门封了半截,风走长空,雪压瓦檩,碎小的雪粒从瓦缝中洒落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屋外是雪原,屋里也是雪白地黑。
眼看都是腊月28日了,雪,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堂姐十有八九是不能回婆家过年了。伯父伯母都刻意回避堂姐在娘家过年的话题,以免堂姐心生愧意。既然旧有的习俗有忌讳,说明在乡村人的眼里,自然是一桩不怎么吉利的事。但女嫁十年,也是自己的儿。伯父伯母也不会因此而埋汰堂姐。
又过了一天。天,不仅不放晴,风,依旧狂放不止,还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冬雨,屋檐下垂挂的,已分不清哪是冰凌,哪是腊肉腊鱼。雨夹雪,半个月。伯父见天气恶化起来,便收拾起堂屋旮旯里的鸡笼,做好在鸡笼上吃团年饭的准备。
那时日太穷,鸡屁股就是农家的银行,为了防备偷儿,每家每户都把鸡笼放在堂屋的角落。所以,鸡笼的制作都有些考究。高不过一米,面积也就一个多平方,看上去就像个小型的集装箱。内有镂空的格层,用以分离鸡屎鸡蛋。
前年,我问父亲,为什么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团年,万不得已在娘家吃团年饭,非在鸡笼上吃不可。父亲说,也冇得多大的讲究,还不是封建迷信,不把女孩儿当人看,觉得女儿在娘家过年不吉利,有凶气。鸡,同“吉”,鸡,还是土凤凰,可以逢凶化吉。父亲的解释也许根本不是正解、完解,也许压根儿就没有个能自圆其说原因,当初这样别出心裁,把鸡笼当做吃团年饭的饭桌,也许就是一时兴起,后来人都如法炮制了,因而成了习惯。一旦陈规演绎成了一种文化,日后的原因解读,说不定就是人为的附加。世间的许多习俗,也许都是这样的套路,一代一代承袭下来,就成了难得更改的规矩。世上本无鬼,因口口相传的嘴巴太多,鬼也就成了人们自吓自的符号。
堂姐因为在娘家过年,本来就愧对家人,见父亲整理鸡笼,淤积在心的不安情绪突然爆发,她一骨碌跪在伯父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大大,都是我的错啊!来生我都还不清啊!”
伯父憨厚,不喜言语,疼爱之情从不挂在嘴上。他倒不觉得女儿在娘家过年就是什么窝心事,只是觉得乡亲常年恪守的规矩,被破在自家名下,怕招人闲话。但他也没有一句安慰、解脱堂姐困责的话。伯父扶起堂姐:“莫哭莫哭,你在家过年,我们还热闹哩。”话虽这样说,心疼女儿的泪水却流了出来。
平日,鸡群归笼都是鸡自个儿进去,不需要吆喝。大年三十时,伯父就早早的把鸡笼门打开,生怕鸡不归笼。杀黑时分,伯父坐在门口,看着鸡一只只走进鸡笼后,把鸡笼门一关,吆喝儿子把鸡笼挪至堂屋中央,再在鸡笼上搁一块面板,当作桌面。
酒菜上桌后,伯父悉数斟上酒,每个碗里添上少许米饭,再端起酒杯,一边围着饭桌洒一圈酒,一边念念有词,“祖宗们,对不住了,冇得好酒好菜,将就过年了。保佑我们啊。”
伯父敬祖后,把一个簸箕大的蒲团往神龛前一丢,堂姐双膝一跪:“神仙在天,祖宗在上,大人恩情似海,小女为后不仗......”堂姐的念念有词,都是承袭下来的专门用语,她没进过学堂,未必知道其中的含义。堂姐每念一句,都小鸡啄米似的叩一个头。就在堂姐“悔罪”的当口,伯母打开后门,把手中的一只活鸡丢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往室外丢活鸡,说明女儿回婆家了。
堂姐谢完“罪”,却不得入正席,而是在搁蒲团的地方支一个方凳,伯父在正席的菜盘中各匀出一勺,供堂姐独自用饭,而正席上也没有团年的喜气。伯母是个快言快语的人,见堂姐一个人在旁边有一口没一口,便下得席位,一把抓住堂姐的胳膊往桌上拽:“鸡笼当桌子也就算了,还把姑娘撂在一边,这是哪家的王法?”伯母把筷子往堂姐手里一塞,“放开吃!本来就是个穷命,我就不信吃了这顿饭还能穷到哪里去?”
农家的女儿吃团年饭本不喝酒,堂姐却端起一杯酒,脖子一扬,咕噜咕噜倒了下去。
堂兄见姐姐宽了心,也快活了起来:“喝!吃个年饭,哪来恁多穷规矩?”
伯母的仗义,堂兄的搅合,原本气氛沉闷的团年饭活络了起来。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谁家在鸡笼上吃团年饭,但出嫁的女儿不轻易在娘家吃团年饭,还是不曾更改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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