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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从去年年末开始,湖北钟祥诗人余秀华突然开始赢得大众关注,她在身体残疾、家庭不顺的艰辛生活中写下的那些充满了质朴感情的诗,也让很多人(包括我)颇受感动。最近几年来,中国现代诗通常只是借助“梨花体”“羊羔体”之类的负面新闻才能走入公众视野,现在终于能够以正面姿态展示一回形象了。
然而余秀华的诗一红,就有前辈“湿人”看不下去了。以写奶子和下半身著称的沈浩波先是在微博上说,余秀华是把自己的苦难煲成了鸡汤来取悦大众,所以写得不好。遭到质疑之后,沈湿人索性写了篇长文,阐明了自己对现代诗的审美标准:“诗歌是个人心灵的艺术,首先是个人的。它并不刻意拒绝大众,但它又是天然的拒绝者。”按照沈氏标准,“倘若一个诗人名动天下,成为公众人物,社会名流,那么,不是这个诗人自己有问题,就是时代不正常。”总之,好的诗就是大众欣赏不了的诗。
这种评判现代诗好坏的沈氏标准有没有道理呢?这就要求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艺术的本质是什么?我在此给大家提供一种看似新奇、但在我看来又可以解释绝大多数艺术史现象的观点——演化心理学观点。
演化心理学认为,艺术创作起源于对智力的性炫耀。这种性炫耀有两层含义:1. 在求偶过程中向异性显示自己的智力(通常是男性向女性显示);2. 在社会交往过程中向同性显示自己的智力,以在相互攀比中求得较高的社会地位(通常是男性向男性显示)。因此,在创作型艺术家里,男性艺术家多于女性艺术家是古往今来的事实,而男性艺术家的创新高峰处在他性欲旺盛的青年和中年时期、到老年就迅速衰退,也是古往今来的事实,美国演化心理学乔弗里·米勒(Geoffrey Miller)在这方面做过相当令人信服的研究。(当然,还有必要补充一句:这绝不是说女性的智力比男性低,只是说,女性远远不如男性那样把智力作为性炫耀的手段,所以女性较少成为创作型艺术家而已。)
把艺术创作还原为对智力的(有意无意的)性炫耀之后,很多事情就好理解多了。一方面,智力的显示需要知识作为基础。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假定你在论坛或微博上和另一个人就量子物理学发生了争论,你们都要向他人显示自己的智力高于对方。但是,只有懂得量子物理学的人才能对你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智力水平做出判断。对于不懂量子物理学的人来说,你们的争论如同天书,他看不懂,自然也不可能判断谁的水平更高。
艺术也是这样。综观人类艺术史,艺术家更重视的是艺术的形式,而非内容。这是因为比起内容来,形式更能显示艺术家的智力。形式的创新,是驱动艺术发展的重要动力。但是,对艺术形式的欣赏也需要知识作为基础——没有格律知识,就不能欣赏格律诗;没有绘画史、音乐史基础,就不能了解印象派绘画和音乐在形式上有什么创新。对于没有这方面知识的人来说,艺术和量子物理学一样,都是他们无法理解、无法置喙的领域。
只不过,艺术和量子物理学有一点不同。量子物理学是客观知识,理论的好坏有整个学界统一的评判标准,再加上大众对科学的实用性的感受和由此而生的对科学的信任,使不懂量子物理学的人一般不会对量子物理学有所腹诽,往往还会“虽不明但觉厉”(民科除外)。但艺术形式的创造是主观的,没有统一的评价标准,有时候这种评价标准甚至在表面上和大众的审美观相悖,又缺乏科学那样的实用性,所以某一艺术流派的作品在没有相关背景知识、不懂这一流派的大众看来可能是完全丑陋、愚蠢的创造,也使很多人误以为现代艺术没有评价好坏的标准。其实这是大错,在同一流派内部肯定是有评价好坏的标准的,甚至在不同流派之间往往也还是有一些最起码的共识——如果没有评价标准,艺术作为智力炫耀的本质就会彻底丧失,而不成其为艺术了。
以上说的是艺术欣赏需要知识积累的一面,也就是背离大众化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性炫耀是所有人的权利,所以起源于性炫耀的艺术创作即使再有智力门槛,它的本质仍然是大众化的。再小众的艺术,也必须能形成一定人数的小圈子,否则它就只能消亡。
在这两方面力量的联合作用下,一个正常的艺术圈子不可避免会产生纷呈的流派,有的较为大众化,有的更小圈子化一些。不管什么流派,只要发展成熟,其内部一定会形成自己的评判标准,也一定要求受众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才能欣赏,无非是程度不同而已。这些流派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平等的,某个流派不一定就比另一个流派高明,反之亦然。
我们不妨还拿音乐界作例子。继印象派音乐运动以后,严肃音乐在20世纪继续保持了自己在整个音乐界里的实验性和开拓性,出现了大量公众不能观赏的奇异流派和先锋艺术家(比如创作了“名曲”《4分33秒》的约翰·凯奇,以及用常人无法想象的腔调唱歌的图瓦“人声实验”歌唱家赛音霍·纳姆奇拉克Sainkho Namchylak)。但是,如果你有了相关的知识,至少你对于这些流派和艺术家的创作会产生充分的理解,明白他们何以会做出这样怪异的开拓。与此同时,借助科技的发展和文化多元主义的推动,流行音乐则以更加迅猛的势头发展,出现了比先锋音乐更多样化的流派,并迅速形成了自己的审美标准——摇滚有摇滚的审美标准,节奏布鲁斯有节奏布鲁斯的审美标准,说唱有说唱的审美标准(顺便说一句:庞麦郎显然没有达到说唱的审美标准,所以我认为把庞麦郎和余秀华并提,对余秀华非常不公平)……如今,严肃音乐和流行音乐基本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严肃音乐家敢于公开嘲讽流行音乐家和喜欢音乐的大众,像沈浩波一样大言不惭地说什么“音乐是个人心灵的艺术”;而流行音乐家一般也不会去主动对严肃音乐指指点点。这才是正常的音乐界,这才是正常的音乐生态。
至此我们就可以发现,沈浩波和他的同类评判现代诗好坏的标准,也不过就是一种流派而已。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种流派比较“严肃”、比较“学院”,是建立在阅读了大量中国现代诗和西方诗歌之后——也就是获取了更多知识作为基础之后——形成的相对比较高端的流派,但问题就在于,它绝不是唯一的标杆、唯一的准则。且不说这一派湿人对死亡、对性欲那种近乎变态的嗜好(沈浩波推崇的许立志,动不动就幻想自己如何自杀,最后也真的自杀了),单就拿“好诗是否一定不能大众化”来说,历史就搧了他们响亮的耳光——中国古代就有白居易这样的大众诗人,一样建立了自己的流派(我个人很不喜欢白居易,但我不会说他写得不好);国外也有各自的大众诗人,比如法国就有雅克·普莱维尔(Jacque Prevert),我在学法语时就背过他的诗。
按照《诗刊》杂志的说法,中国现代诗坛经历了90-00年代的低谷之后,近年来有一定的回升势头,说明经济发展之后,大众需要更多的精神食粮,而现代诗也是他们追求的精神食粮之一。在这种情况之下,当下的中国现代诗坛正在逐渐走向一个正常的、流派纷呈的生态。余秀华就是这个多样性的诗歌生态圈中的新加入的一员。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她并不是孤立于诗坛之外的写作者,而是一直在主动积极地阅读前人和诗友的诗作(据澎湃新闻记者徐萧总结,她读过的诗人至少有保罗·策兰、弗罗斯特、博纳富瓦、特朗斯特罗姆、阿赫玛托娃以及海子、顾城、雷平阳、宇向、韩少君等)。即使是沈浩波,也不敢否认余秀华的诗艺已经达到了起码的底线之上。所以要欣赏她的诗,也还是需要知识门槛的——别的不说,她的同村人就没有人能欣赏得了。当然,我也承认余秀华还需要更多的阅读,诗艺也需要更多的修炼,但是到目前为止,她的流派性已经比较明显了,就是像正常大众一样,歌颂不需要硬掰就可以让多数人直觉感受到的美好,我们可以视之为大众化的“流行现代诗”派。就像流行音乐建立了自己的审美标准一样,这个流派也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建立自己的审美标准——特别是对什么是因袭、什么是创新建立新的标准——并在中国现代诗坛牢牢树立自己的地位。这一流派的审美标准,当然主要是认同这一流派的人自己说了算;如果其他流派的人从自己流派的标准出发评价别人“平庸”“写得不好”,那就和金庸迷骂琼瑶、琼瑶迷骂金庸一样属于犯贱。这才是正常的现代诗界,这才是正常的现代诗生态。
所以,不正常的恰恰是沈浩波之流,挟着90-00年代中国现代诗处在瓶颈时期、诗人和读诗人大量流失之时形成的小圈子遗风,用他们那种多少有些“严肃”、有些“学院”的审美搞主观独裁,把他们钟爱的那种左边是奶子、右边是生殖器、上边是废话、下边是死亡、中间是故意瞧不起大众的自恋的风格当成现代诗坛唯一的评判标尺。说得再生动一些:沈浩波之流是在中国现代诗的寒冬时节,在严酷的外部环境下迅速进化出来的一群先天在下半身长嘴或后天动手术在下半身长嘴的人;如今寒冬将尽、春风已来,看到余秀华这样新的诗人,他们便说她没动手术,嘴和正常大众一样长在头上,离脑子太近,没他们脑子到嘴的距离长,所以写的诗不好。
作为一个到2015年仍然只是30出头的还算年轻的人,我给余秀华以及和她一直在人民大学朗诵“日常生活,惊心动魄”诗歌的秦兴威、小西、红莲、老井等民间(真正的民间!)诗人喝一声彩。希望她们可以再接再厉,让自己的流派更为成熟;也希望中国现代文学界能有人为这一流派写一些系统化的、无懈可击的诗论。就让沈浩波之类20世纪的遗老带着和他们一样自恋的遗少们自己玩SM游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