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去过扬州的个园,印象最深的不仅是那副著名的对联,还有门前一棵百年老树下长有翅膀的树种,那树种看上去很像昆虫的样子,有两只对称的翅膀,翅羽薄薄的呈半透明状,这树种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拿在手里琢磨良久,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带回来问人,说是枫杨树种。其实是什么树种无关要紧,要紧的是一棵树种竟然也有飞翔的梦想。仔细想来,有着飞翔梦想的岂止是枫杨树种,蒲公英、杨花、柳絮都会飞,只是飞的姿态不同,翅膀的形状各异而已。
在佛家看来,草木属于无情众生,不懂生死,没有轮回之说,因此佛不度此类众生。
在澹然居和土地近距离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获知,植物虽不像有情识的动物懂得爱恨情仇,却有着自己的不同寻常的智慧和各自的生存之道,上天造物的匠心由此可见一斑。
入住澹然居的头一年,农民朋友在我的菜地里埋了一颗南瓜子,瓜苗破土而出时只有普通的两瓣小小嫩芽,并无特殊之处,初为农夫的我不懂得打理,任其自由疯长,很快发现,瓜秧每长一段,就会在藤蔓上生出些根须,这些根须扎进土壤并从中吸收养分,因此蔓延几十米长都不会缺了养分,他的触须碰到什么抓取什么,向下向上,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从草根到树梢,都是他攀附的对象,枝枝蔓蔓恣意生长的收拾不住。
藤蔓类的植物,都有敏感的卷须,只要你在他的身边插一根棍子,他的卷须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很快能准确地将其抓住盘绕上去,借此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有些卷须会根据需要长成一圈圈的弹簧状,不仅可借力他物向上攀爬以充分吸收阳光,更可用来应付狂风暴雨的摇晃和抽打,当大风无情地摇晃藤蔓时,圈圈就用自己的弹性来保障瓜秧不被拉断。而当干旱袭来,丝瓜黄瓜苦瓜们会结成葫芦状,将仅有的水分去供应子房的种子们生长发育,因此在无关紧要的部位就会因缺水而变得畸形。农民有句顺口溜形容黄瓜,说:“一天一水,结个棒槌,一天不浇,结个圪缭。”那个圪缭正是黄瓜为了保护子孙不惜自我牺牲的的证明。仅此而言,说植物不懂有爱,似乎不通。
今年春天在下面的梨树地里种了十几棵南瓜,老乡说我种稠了,怕长不好,我懒得打理没管它,谁知这些南瓜秧竟然撇开憋屈的环境,垂到下面另辟蹊径去了,它们枝枝蔓蔓一路向前,把樱桃树下所有的空地都全变成了自己的天下,一眼望去绿汪汪的很有点浩瀚的意味,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那仅仅是十几棵瓜秧的作为。不说叶片下面累累垂垂大大小小的瓜胎,单是每日清晨那黄灿灿的瓜花也是一种赏心悦目。
老乡知道我喜欢中草药,帮我在后院地塄边种了些野生的忍冬,忍冬别名双花,又叫金银花,忍冬比较耐寒,或许这是它名称的由来也未可知。忍冬开花初期为白色,随后变成金黄色,因此被称为金银花,因根系发达有固定地塄的作用,老乡们又叫它把塄草。其实把塄草的种类很多,忍冬只是其中之一。把塄草们的共同特点,是凭借风势把梢尖扎向地塄的缝隙里,就此生出新的根系,抽出青枝绿叶,由此一而再,再而三,几年过后,已非常茂盛了。
韭菜属于宿根草,根系十分发达,除了开花结子,还能从叶片上生出根来,待叶片垂到地面就此扎进土壤里,繁衍出下一代。
草莓更是霸道至极,只要种上几棵,等着瞧好了,每年只有春季结一茬浆果,除过冬天,草莓会不停地生长枝蔓,枝蔓长出一两尺长就开始生根展叶,遇到土壤顺势扎下去成为新的一株,拽掉一批生出一批,而且根系扎得很深,一旦蔓延很难彻底挖除。
那些生长在地里的野草,生命力超乎想象的旺盛,拔起来扔到一边儿以为万事大吉了,岂料一场雨过后它们就会卷土重来。由此明白了斩草除根这个词,许多野草,斩草不仅要除根,而且一定要把根须上的土敲干净,然后摊开来让阳光将其晒死,否则,只要细细的根须上带有一点土,这棵草就会瞅准机会再次蓬勃起来。
牵牛花的生命力简直要令人朝拜了。静园的篱笆墙上,到秋来都会生出一架密匝匝水红色牵牛花,花朵妖娆,如火如荼,老乡们一再提醒我说要拔掉,不然种子落下来第二年就很难拾掇了。我喜欢牵牛花恣意开放的鲜艳和生动,不忍心拔掉,结果一如老乡所言,很快蔓延到了不可收拾地步,它们和蔬菜水果抢水分,抢空间,疯长的实在不像话,不得已只好拔掉一大批扔到桃树下去了。谁知没了根的牵牛花每天清晨依旧盛开,一连数日,藤蔓渐渐枯萎,但花朵却坚持着烂漫纷披,只是颜色没那么明艳了。
造物主给予了每一种生命以独特的生存之道,让人感慨,让人敬畏。
狼牙棒似的苍耳子,将所有路过身边的牛羊狗猫人,都当做绵延后代的途径,粘在动物的皮毛上粘在人的衣服裤子上,让你们帮它把种子带到远处去。类似的植物还有鬼圪针,鬼圪针的种子头部有长有几根带有抓钩的尖刺,立秋过后,只要去田里野外走一趟,裤腿上多是鬼圪针的种子,你不得不一个个的揪下来扔掉,而鬼圪针繁衍后代的目的就此达成。
寄生草在澹然居常见的有两种,一种叫菟丝草,淡黄色,种子叫菟丝子,是一味常用的中药。还有一种藤蔓呈褐红色,当地老百姓称之为“扒锁”,陵川人称“红头绳”。扒锁和菟丝形状差不多,只是颜色不同,前者的茎要略粗壮一些。这些寄生草生理构造很特别,没有叶片,没有根,攀附在其他植物上,以吸取宿主的养分来开花结果发育繁衍。所有的植物一旦被寄生草攀附,很快就会枯死。但寄生草却是被历代文学作品多加引用的名称,京剧有曲牌名《寄生草》,琼瑶有长篇小说叫《寄生草》,寄生草也是元曲小令中的曲牌名。
《红楼梦》里描写宝钗生日一段,贾母叫她点戏,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向宝玉推荐其中一支《寄生草》,这出戏演的是《水浒》中鲁智深打死恶霸郑屠后,为避祸在五台山为僧,因醉酒滋事,被他的师父智真长老遣送往别处的故事。《寄生草》一曲,是剧中鲁智深辞别师父时所唱,作者为清代的邱圆:“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贾宝玉听了这首《寄生草》,喜得拍膝叫绝。
寄生草在实际生活中却是一种惹人厌的植物,但寄生草的生存智慧却令人叹服。他看似无根无本,柔柔弱弱,毫不起眼,却有着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力量,很霸道也很无赖,所到之处,一片萧杀枯萎,是蔬果庄禾的劲敌。
野草中有许多是中药材,在澹然居的地头经常被拔掉的就有洋地黄、益母草、蒲公英、车前草、紫花地丁、青蒿、茵陈、龙葵、薤白、野菊花、曼陀罗等,看上去杂乱无章没甚区别,但各具特性,都有着自己天赋的存在价值。
大自然的运行法则,古人称之为“大道”。
庄稼供人类果腹,却需要勤劳耕作,种庄稼的过程就是和野草无休无止的斗争过程。而生生不息的野草或许是上苍用来磨练人类耐性的,要吃饭就要不厌其烦的劳作,否则野草就会让田地荒芜。不劳作不得食,是天道,更是人道。
人性不同各如其面,草性不同一如人性,在植物的大千世界里,有倾轧,有争斗,有攀扯,有依赖,有相生相克。它们此消彼长,合着大道的节拍,枯荣着,绵延着。多少物种因了人类的穷奢极欲而消失了踪影,但野草们却依旧年年岁岁春来依旧,他们用自己野火烧不尽的顽强,用化神奇为腐朽的天赋能力,以卑贱到尘埃的姿态使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任是良田万顷,任是琼楼玉宇,只要没了人类的经营,很快都会被它们无情吞没。那些荆棘灌木野树野草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植物,似乎能在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生根发芽,即便是在没有土壤的石头凹槽里,或者一条细细的水泥地缝都可以开花结果,看似软弱至极实质却强悍无比。
漫步乡间小路,有野生草木随意营造出的各种景观,春天的缤纷,夏天的蓊郁,秋天的萧索,都给你一份心旌摇荡的愉悦和充满诗意的情怀。草木没有性灵,却有着令人类赞叹的个性和坚韧。袁枚说:“苔花若米小,也学牡丹开”,曹雪芹赋予了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绛珠草”凄美动人的爱情,而白居易《赋得古原草离别》,让离离原上草成为了千古绝唱。
写至此,想起了鲁迅的《野草》题词:“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然而,无可腐朽的真意是,来年依旧芳草萋萋,地火岂是它们的对手。
草木无情,草木有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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