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已经没有了行李的宿舍，女儿说：“老妈，幸亏你先走了，晚一天就让人家炒了，那该多糗。”我笑笑说：“哪有什么？打工就是这样的啦，不是你炒我就是我炒你，这些你以后也都会经历到的。”

女儿说：“来杭州才几年，整天的啦的啦的，快成南蛮子了，知不知道，每次打完电话，我和爸爸都会笑你的啦。”

我说：“你不要学我，你才呆两天，也的啦的啦了。”

女儿乐的哏儿哏儿的。

此时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内疚，觉得对不起我的孩子，出来这几年，钱没挣多少，失去的是一个母亲在女儿身边的责任。我看着长大了的女儿，那一刻我决定尽快滚回老家，老老实实做孩子的妈做丈夫的老婆去，哪怕一穷二白沿街乞讨也认命了。

翌日早晨，见门口放着一袋子紫红色的李子，饱满新鲜，色泽晶莹，女儿高兴的叫了起来，问我：“妈妈，这是谁送的，真好看，这么多……”我的心有些沉重起来，鼻子酸酸的，几欲泪下。这些表面上看着土头土脑的人是这样的可爱，他们有着农民的厚道淳朴，也有着农民的智慧和狡狤，嘴上不会天花乱坠，但他们有自己强烈的爱憎和是非观。

李永兴上来请我去他家吃饭。

晚上，在李永兴家门前，郭小勇拿了一盏应急灯，放在门口巨大的白桦树下，知了们一看见灯光傻傻的扑下来，进入了郭小勇布下的圈套。一会儿功夫就抓了许多。李小勇把知了的脑袋和肚子翅膀全部揪掉，只剩胸部的一小段，清洗干净了，交给李永兴的老婆，李永兴的老婆用辣椒爆炒了，端出来放在石桌上供我们下酒。知了吃在嘴里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像香辣小龙虾的味道，较之更好吃一些。李永兴用自己酿的荞麦酒招待了我。

几口酒下肚，李永兴说：“说实话，包括你在内，芙蓉山一共有过四任总经理了，每一任都不错，都是尽心尽力的给公司干，但最后几乎都是同一个原因辞职了。大家都担心你会走，也知道你一定会走，只是迟早说了。说实话公司员工都不愿意让你走，数你这一任做得漂亮，也数你这一任吃得苦最多。一个女同志，住在山上，就是当地的男人也没有几个有那个胆量。他们都一直没敢告诉你，山庄里是出过事的。有一次，进去了盗贼，偷走了几百块钱。你不走，我也不敢说，你要走了，告诉你也无妨。以后不管在哪里，有事没事常来看看，山庄里认不认你不好说，我这里随时接待你。许多员工走了之后，常常给我打电话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忽然想起来一些怪事，问老刘：“有件事情我想弄明白，柳芸究竟是靠什么方式来对山庄进行远距离监控的呢？我一半天就走人了，你如果知道的话，不妨说说看，不碍事的。”

李永兴说：“我曾经好几次暗示你说话要注意，不要随便讲，你是北方人，性子直，不太留意这些东西，其实，我们这个芙蓉山庄水很深，到现在我都看不透，究竟谁会是柳芸的间谍。我早就怀疑她私下里花钱顾了人专门做她的耳目，但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仔细想想谁都不象，又好象谁都可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也没什么了。”

我说：“也怪了，谁会为她做这样的事情呢？而且一定是经常出没在我身边的人，否则也不会了解的那么详细。”

李永兴说：“上次你回去就走了一天，她弟弟柳萧来到山上，不知道怎么来了兴趣，到悦悦家吃了一顿饭，然后又到岩下村的村长家里喝酒。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谁知道他们酒还没有喝完，柳董在杭州就知道了，电话打到我家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情，我就在山上住着都没有听说，哪里能搞清楚了？如果是别人的事情，我们可以怀疑柳萧，但是柳萧的事情他会自己出卖自己吗？说是悦悦吧，她会因为柳萧去自己家吃一顿饭给柳芸打小报告嘛？那她自己不是贼喊捉贼吗，也不合情理啊。那又是谁知道他们的行动，而且还知道的这么详细呢？我想了半天脑袋都想疼了，就是想不出来。我知道柳董很反感山庄的人和当地老百姓打得火热，不知道她担心什么，也许是担心人们说些什么吧，总之，搞不清楚了。反正你要走了，这些事情随他们去吧，我是行的正走的直，别人爱说什么说去好了，我不在乎，不愿意让我做了，我经营自己家的鱼塘去，除了鱼塘，我还有几十棵杨梅树，有一片碰柑林，还有十来亩土地，怎么也能养活了自己，不怕没饭吃的，凭良心做事，不在乎他们这一套。”

我和李永兴喝着说着，见一辆辆摩托车马达轰鸣着开了上来，强烈的灯光刺破了夜幕，在山庄大门前停了下来。我问：“这么晚了，村民上来干什么？”

李永兴说：“抓知了当下酒菜。”

郭小勇在山庄吃过了晚饭，打着手电下来接我，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沉默不语，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气，那酒喝得多少有点沉闷。

我对李永兴说：“我也说句心里话，山庄里的员工个个都是好样的，你们对我的爱戴和支持我是不会忘记的，今天早晨推开门，门口又放着一袋子紫红的李子，问了问，是陈鹃给我的，我的门口隔三差五的常有好吃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些水果，有的时候是治疗风湿骨痛的药酒，一天我说了一句上火了，一位临时干活的村民，正吃着饭，扔下饭碗拿起铁锹去到山上挖了一大把草药来，送到厨房熬好让我喝，说是败火解毒的，这些一点一滴我都记着呢。大家对我的关心，我真的很感动，我走了之后会想念你们的。”

李永兴说：“老百姓，心眼实，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谁好，不会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呢。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感情，他们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酒喝过了，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辞。李永兴用塑料壶送我五斤自酿酒，让我泡杨梅酒喝。我要给他钱，被他再三拒绝了。

第二天办了移交，我领着女儿上到芙蓉谷，想最后再看一眼芙蓉山。

攀上达摩峰，向天门走去，一路是沙石台阶，两山壁立，中间一条峡谷，抬头只见一线青天。石壁上挂满了青绿色的苔痕，青苔下不时有汩汩的溪流涌出，两边的灌木交织出绿云锁天门的阵势。最高处是李永兴做的茅草亭子，亭子正中由一根木头擎起，顶部用茅草搭盖着，煞似蘑菇的形状，下面用竹子扎了一圈简易的凳子，供来往行人避雨遮阳，这是些因地制宜根本没有什么成本的设施，却有着地老天荒的韵味，只是看起来粗放简陋，毫不讲究，坐下去也硬邦邦的不大舒服。

山路陡峭，蜿蜒曲折，从山顶远眺，只见山下稻畴平阔，阡陌纵横，一圈圈的湖水和民居星罗棋布，炊烟袅袅，村庄房舍农田树林尽收眼底，微风吹过，松木摇曳，花草婆娑，发出飒飒的声响，鸟儿歌唱着从空中掠过。芙蓉谷底，小路隐隐，蜿蜒伸缩，在轻纱似的薄雾下显得如诗如画。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胡森那两句诗：“满路林光晨霭合，一川花气午烟开”。

芙蓉谷以成片的芙蓉花著称，李永兴告诉我，芙蓉花开放的时节，芙蓉谷芳香袭人，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可惜芙蓉花要等九月份才开，这一幕美景我看不到了。

这座山给了我太多的精神享受，给我了涤心洗性的愉悦，使我受伤的灵魂得到了很好的滋补和静养。在这里我以入世的方式圆了我出世的梦想，体会了“归隐林下”的感受，生活有高出生存之上的东西，但生存是一切生命体验的前提，为着这一点，我应该感谢柳芸，虽然这份感谢不需要刻意表达，至少给了我一种心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