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２００４年,春节刚过，我按公司规定如期回到杭州。

抵达杭州的第二天上午,一走进办公室就接到柳芸打来的电话。柳芸话筒里的声音甜甜细细，没有杭普的啦的啦的口头语，播音员的发声，教师的口气，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准确，有板有眼。

我说：“柳董，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

柳芸哏儿的一乐，说：“你可算回来了，打过几次电话都说你没有来。我担心你这个追求自由的家伙会不会不来了呢。”

我说：“不敢啊，和公司的合同没到期呢，哪里能想不来就不来啊。”

柳芸说：“我年前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啊？”

柳芸说的事情是想请我到她的旅游风景区芙蓉山庄搞管理一事。这件事情说了有段时间了，我答应她考虑一下再答复，之后撂到了一边，并没有往心上去。过年放假回家，忙忙乱乱，洗洗涮涮的就把这件事情彻底忘掉了，根本没有去想。旅游风景区的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享受到自然环境的大美和那份远离嘈杂的清静，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最起码的道理，那不是让你去游玩休闲，是让你去管理一个烂摊子，是要付出很大辛苦和代价的，肩膀上一有担子，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一定是看风景不是风景，其中滋味想象的出来。我笑了笑，支吾说：“文人情怀吗，有条件去体味一下深山隐居的生活也是机会难得，可是我对你那里的情况什么都不了解，冒然接手，怕万一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对你不好交代，对我自己也不负责任，那就尴尬了。再说许多具体的细节性东西都没有谈好，单纯说愿不愿意去是很不好决断的，所以还不能马上答复你。”

柳芸说：“我这里可是事不等人啊，着急上火呢，要不我和你们公司的老总说一说借你过来先帮我做一段好不好？”

我说：“借用啊，那工资哪边发？”

柳芸说：“如果你们公司愿意发，那当然更好了，呵呵……”

我笑了笑说：“这个主意不错，但不过不大可能哦。都是民企，让人家掏腰包来为你做事可能吗？”

柳芸说：“和你开个玩笑嘛。”

我说：“这件事情怎么说呢，如果你真有诚意聘我过去，首先有两个问题必须必须弄明白，一是你那里的具体情况，我必须了解清楚，二是你给我的责权利，你必须明确，这两个问题搞不清楚我是绝对不敢接手的。”

柳芸说：“这些问题太复杂，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谈好吗？”

我说：“这么大的事情是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你看到哪里？什么时间？”

柳芸说：“具体你定好了。”

于是我和柳芸约定了周末晚上到新华路的碧羽茶楼见面。

碧羽茶楼位于杭州市新华路长庆街，小小的门面，不很起眼。门口堆砌了些假竹子，天然卵石点缀的门面，门楣上挂着一排红灯，推门进去，是古朴简约的装修，树皮贴出的墙壁，原木色调的门窗，青砖砌成的包厢，地上有一个小小拱桥，桥下一泓清清浅浅的人造流水，水面上撒着些玫瑰花瓣，周围有些青绿色的热带植物，虽是真货色，却了无生机。里面光线有些昏暗，氛围却也温馨可人。

茶楼是杭州的一大特点，到杭州不去茶楼消磨几个小时，那就谈不上去过杭州。杭州的茶楼以古朴雅致清幽著称，最有名气也最具气派几个茶楼有湖畔居、门耳茶坊、青藤等，碧羽茶楼只是无数茶楼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小茶楼，因为离我居住的小区距离很近，价格又相对便宜，成为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一般有客人来，都在这里喝茶聊天。

碧羽茶楼营业面积分上下两层，茶点不算丰富，但很有些特色，各种水果和名贵的干果，坛坛罐罐陈列的琳琅满目。包房简约，四只竹皮藤椅，一方实木桌子，桌上摆放着一只用来盛放瓜果皮壳的缽子，淡绿的陶瓷制品，散发着幽幽的青光，纸巾架上夹着一纸设计简单的特色推荐卡，墙角一个衣架，壁上两盏造型典雅的壁灯，做工有些粗糙的木格门，古色古香，用手一推就隔绝了外面的喧哗嘈杂，耳边顿时清静下来。

我比柳芸来的早了一点，径直上了二楼，茶楼里客人不多，偶尔从包房里传出嘻嘻哈哈的喧哗声，荡起来又落下去。杭州人懂得享受，周末很多都不回家，带着家人泡茶楼，打桥牌，孩子们就在旁边闲置的桌子上做作业。

服务员取来了茶壶和热水，我要了两杯雪水云绿，服务员又送上来几碟茶点水果。茶刚泡上，柳芸就走了进来。

柳芸四十开外年纪，小巧玲珑的个头，有着江南女子的特点，肤色白皙，短发齐肩，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女，如今人到中年，体态有些发福，下巴和脸庞混在一起没有了界限，一身黑色的哥弟牌套装看上去既俏皮又庄重，外面裹了件大红的棉风衣，敞着，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脖子里搭着一条淡蓝色调的丝巾，略添了几分飘逸，黑色的高跟短靴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听起来步履有些沉重。

我站在楼梯的栏杆旁，和她打了一个招呼。

柳芸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说：“不好意思啊孙老师，我来晚了。”说着随我进了包房。

柳芸脱下棉大衣转身挂到衣架上，喘着粗气说：“刚准备出门呢，就有长途电话打来，说了点事情给耽搁了。”

我说：“没关系啦，我也是刚来不大会儿。”

柳芸说：“真是活见鬼了，去年是五十年不遇的高温，今年冬天又是少见的寒冷，闹不清杭州这两年是怎么了？”

我说：“是啊，天堂快成地狱了，真是很冷呢，阴冷阴冷，房间又没有暖气，遭罪呢。都说杭州是人间天堂，殊不知也有地狱的一面。”

服务员进来为柳芸沏了茶，放下一只暖水瓶走了。

我下去捡了几样干果和小吃用托盘端了上来，有泡椒凤爪，有鹌鹑蛋，有牛肉粉丝，有千张，有银耳煮梨，还有几样干果，一碟一碟摆满了桌面，坐下来品了一口茶，和柳芸彼此寒暄了几句家常话，很快切入了正题。

柳芸说：“喜玲啊，不瞒你说，我这里真是着急上火呢，山庄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总经理了，我一直在物色，去年西博会高级人才招聘中心也设过摊位，说实话，让我满意的人还真是难找。也有各方面不错的，但是要价太高，我这里水浅，养不起。要价合适的，人又不行。别提了，你没有做过私企老板，不知道做老板的苦衷。说句不开玩笑的话，找个合适的管理人员比找个情人还难呢。”

我呵呵一笑，说：“话分两头说，真正能干的人才，找一个可以发挥自己的平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老板人差劲，就是公司不行，要么专业不对路，一样也是比找情人还难。”

柳芸听了也笑了，说：“自从认识了你，我就琢磨你了，你看你文化底蕴厚实，又做过酒店，懂得服务行业的套路，我这里缺得就是这样的人才。不是和你开玩笑，确实很有诚意想请你去我的芙蓉山旅游景区搞管理。不过心里也有点吃不准，关键那里的条件不比杭州，很艰苦，担子也很重，我丝毫不怀疑你的综合素养和能力，唯一的担心是怕你一个女人家，那份苦有可能吃不消。”

我说：“我能力不大，但吃苦的精神还是有一点的。你说的苦如果是指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话，我觉得对一个向往世外桃源的文人来说，隐居林下的味道也许正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浪漫呢。不过，话说回来，生存才是硬道理，我不能不考虑待遇标准和你给我的权限，也就是说我的付出和我的得到能不能成正比，你究竟能不能放开手脚让我干，这是我要考虑的重点。如果你是真诚的要我去做，那就不能客气了，这些问题我必须弄明白。”

柳芸很秀气地嗑着瓜子，白皙的手指胖呼呼的，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缺血，不停地在嘴角晃动着，听完我的话，脸部表情显得有些凝重起来，不再是满脸俏皮的灿烂微笑了，沉默了一会儿，继续用她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声音甜甜细细地说：“我买下金华芙蓉山五十年的开发经营权，实话对你讲，是我做老总的一个失误，这个企业吞了我大量的资金，搞得我捉襟见肘，后悔莫及。都怪我当时昏了头，钻进了一个朋友的圈套。否则我不会这么被动。不过，你别担心，芙蓉山的前景是好的，企业是良性的，我们没有一分钱的贷款，也没有什么债务。目前情况嘛，即使不赢利，也没有太大的负担，但是亏损不能时间长了，长了就成问题了，我现在是用广告公司挣的钱来养这座山的，不养没有办法，和人家当地政府签了协议，三年内要投资够1500万。最早是和一个朋友合资搞的，确切地说，我是被那位所谓的朋友给拉进来的。后来呢，朋友撤资了，我就把他的股份全部买断了，成了独资企业。效益嘛不很好，管理也跟不上，说白了，是个烂摊子。我看你也就是这个命，我听你讲过你从事过的管理工作，都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去给人家收拾烂摊子的……不瞒你说，我的这个芙蓉山旅游有限公司，也是一个烂摊子。所以我才一味的想请你来，因为我看重的正是你收拾烂摊子的经验和能力。”

柳芸谈了她的思路，说对我的要求就是在企业正常运转基础上寻求发展，能发展更好，不能发展就维持，没有量化目标，她本人也不会守在山上监督我，所以说应该是好做的，艰苦是艰苦了点，但难度不是很大。我谈了我的经营思路和顾虑，最后谈妥了待遇。公司负责为我支付房租，月租金不超过850元，待遇不低于原公司给我的标准，年薪50000，每月先兑现3000，剩余的年底一次性结算，其它我提出的通讯费和交通补贴由我上任后自己酌情处理。

柳芸说：“一年以后如果你做的好，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份干股。”

我说：“干股就免了。”

柳芸说：“为什么？”

我说：“据我所知，一般江浙的民企给员工的干股基本上都是一张空头支票，最后能兑现了的很少。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想自寻烦恼。”

柳芸说：“那这样好了，只要公司发展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加薪。”

我说：“加薪我不反对。目前而言，我只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能够完全兑现。我也说句实话，同样标准的工资，去芙蓉山搞管理和在原公司做企划相比，担子和责任要重的多，从实际利益上来说，这个选择是不划算的，但我喜欢大自然的环境，也愿意和知识分子打交道，骨子里有‘士为知己者死’这么一种情结，这种观念虽然不合时宜，但是缺点也是优点。说是缺点，就是爱认死理，经常死错对象，死过之后才知道不值得，亏了自己。优点嘛，衷心一片可对天了，鞠躬尽瘁，只有人负我我不绝不负人，你现在的状况既然比较窘迫，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是说实话，年薪五万这个待遇标准和我从事的管理工作相比，应该说是比较低的。”

柳芸说：“呵呵……，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喜玲是个犀利的人，头脑敏捷，语言明快，作风泼辣，确实是个干事的人。文化人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别怪我小气啊，你真的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紧张，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缺过钱，我在家里和我妈唠叨说我没有钱用，我妈说，你要没有钱那天下的人都成穷光蛋了。可是说真话我的资金很紧张，几乎有点转不动了，我所有资金都被河南的房地产给套在那里了。不过你不要担心，只要河南的房子抛出去我就宽松了。我承认我给你的待遇确实不高，而且你要接受的管理工作辛苦程度可能要比你原来的工作多的多，这都是事实，但就目前我的力量来说，给你的待遇也是我能拿出来的最高标准了，前几任都没有这么给过，月薪最高也就三千块。因为我看好你的经验，素养和能力，所以你的要求我就一口答应了，换了人我可能不会这么痛快。你就相信我好了，只要我的状况好转了，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这样的空头支票，以我在杭州打工的经验，一般来说可以理解为只是一句外交辞令。和民企老板谈判，和找对象的确有相似之处，要么你接受他，包括他的缺点，要么拜拜走人。千万不要寄希望于改变他，不要寄希望那句“不会亏待你的”空头承诺。一般能够把协议上的条款如数兑现已经是阿弥陀佛了。柳芸是知识分子，这只是她的一个身份，另一个身份是商人，好听点叫企业家。而我现在面对着的，是她商人的这一面，所以我提醒自己不要抱侥幸心理。

我反复询问了企业的状况，员工人数，营业额，负债情况，在建工程等。

柳芸强调说：“我们的企业运转是良好的，健康的，没有债务，也没有贷款，工程款欠着一些，但不到还债的时间，再说，还债是我的事情，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处理，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为我受这个难为。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放心去做好了。”

我又强调了责任和权利的问题，说：“希望你既然把事情委托给我，就不要捆我的手脚，放开让我去做，你只向我要效益就好了。”

柳芸说：“没问题，你下去先熟悉一段情况，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沟通，我会尽我的全力来支持你的工作，没有特殊事情我也不会老去干扰你。”

说句实在话，自来到江南，最希望的一件事情就是能遇到一个开明的，有水准的老板，可以心情愉快的一展自己的干才和抱负。既然把端了三十年的铁饭碗扔掉了，那么在观念前卫，经济发达的江南找到一个适合的平台来施展自己的才华，提升自己的社会价值就成了最大的梦想。但是两年过去了，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窝囊和憋屈。这些窝囊和憋屈提起来一言难尽。常言道，山不转水转，也许，等待的机会就是现在，也许，柳芸就是我要找的老板，我想，和知识分子合作或许会更容易沟通一些，至少精神上要愉快一些。

一切谈妥后，我答应柳芸尽快向原公司提出辞呈，早点过来接受芙蓉山庄的管理工作。

一周后，我毅然辞掉了原公司待遇优厚的企划工作，和柳芸签署了一份劳动合同，柳芸派会计为我交纳了半年的房租。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柳芸用她的黑色奥迪来接我到芙蓉山上任，同车拉的还有为我配置的电脑、扫描仪和打印机。

走出杭州城，在风景如画的梅家坞，柳芸请我吃过了颇负盛名的瓦罐鸡，之后，一路马不停蹄驶向了目的地——芙蓉山庄。

车子过了汤溪镇，远远望见了云雾缭绕中的芙蓉山——山峦叠嶂，奇峰突起，圆圆的山头如同一片片的花瓣绽放在云雾中。一条大坝拦截起一片水库，水面上漂着些淡淡的雾气，波光荡漾，山形倒影在水中，营造出些诗情画意来。从大坝上走过，通向芙蓉山的公路开始变的狭窄，在山岙间蜿蜒延伸，路两边是密匝匝的杨梅林，树冠散开着，形成泼墨似的浓绿。杨梅树不高，巨大的树冠几乎全匍匐在地面上，遮天蔽日，如蓬如伞，一片连着一片，一株接着一株。

认识柳芸是在西安出差期间，柳芸作为大学教授和其他专家、政府官员一起被公司请来做社会调查，公司想开发临安洞霄宫道教旅游风景区，调查的对象是中国道教当今的现状。我被公司派来参与本次活动，安排和柳芸住在一个房间，于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起来。我们谈道家的《化书》，谈道教的发展和没落以及现如今的状况，谈杭州作家的作品，谈她教授的中西文化对比，谈企业文化，谈企业管理，有文化作我们的桥梁，我们之间很快就成为类似朋友那样的一种关系，但因时间短暂，又实在不敢妄称朋友，盖因朋友这个名词在当今实在是被用的太烂了。因此得知她是杭州一所名牌大学人文学院的副教授，一边做教授带硕士生，一边担任着三家公司的董事长，还担任着九三学社的领导，同时担任着企业家协会的理事。她手下的三个公司，一家是广告公司，一家是房地产公司，还有一家就是这座芙蓉山旅游公司。

柳芸年轻时曾客串过杭州电台的播音员，在媒体和资讯不发达的年代，因主持的节目颇具特色，曾一夜走红，成为当地名人，之后借用自己的名气和社会的支持，开始组建广告公司。短短十年，企业飞快发展起来，挣了很多钱，因此就有了很多和钱有关的烦恼。那时，她正为芙蓉山旅游公司物色总经理。据她说以前换过几任，都不理想。她在西博会高级人才交流中心找过，也在猎头公司找过，也在媒体上发布过招聘启事，但都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所以芙蓉山的旅游公司处于无人管理状态有很长时间了，她为此十分苦恼。在交谈中她了解了我的阅历，很看好我，提出来想让我帮她先做一段。我也正好厌倦了公司无事可做的企划工作，于是就有了和她这样一次合作的机会。说白了，合作也好，加盟也好，都是些不伤面皮的名词，究其实质，不过是给她打工而已。雇佣关系一经确立，朋友交情便会从现实中自动隐退，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劳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