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弦韵松果黄昏古琴诗文葛水平 |
分类: 评论 |
最初听说戏校有个叫葛水平的女孩子喜爱文学,并且能诗能文,心里很不以为然。也难怪,这些年会胡划两下子的人俯拾皆是,不稀罕的。偶然在一家期刊上读到了她的几首诗,玩味之间,心弦竟受到了猛烈的碰撞。禁不住从藤椅里跳出来,一叠声地问:哪一位是葛水平?葛水平究竟是谁?当下托人传话给她。亟待一晤。见了面,才知是位腼腆拘谨、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交谈中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没有热烈奔放的情绪;没有文采富丽的谈吐;没有甩头发、耸肩膀的现代派浪漫;也没有潇洒超脱的风度;更听不到对于文学的高旨宏论。却于平凡中透着一种纯朴、一种恬淡、一种如诗一般的气质。
和我一样,葛水平也系小学毕业,且比我参加工作更早。十一岁就去县剧团做演员,而后考入地区戏校专攻小旦。就是这样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这么一种基础上,从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以来,迄今已有五十多首诗歌、若干散文、小说、报告文学问世。而且,那种清新、婉约的风格以及对生活的独特感受,绝非一般无病呻吟的平庸之作可比,于是,一向以颇具理解力自诩的我,满脑子翻滚开了“不可思议”。
你画也画了,我看也看了。(《鸟梦》)
劈头就是这么两句,如白话般平直,却又绝不是白话,也并非那种浓极而淡的平直。然诗的韵味正是于这看似随口道来的直白中淡淡地流出。若非独具匠心,绝不可能信手拈来这样的句子。
就凭这一瞬间的概念/你有幸走入我的诗页/我有幸走入你的画册/你把孤独交给遗忘/我只流放所有的寂寞/你说你的调色板上有七彩/象是我寻觅过半苦半甜的生活。(《鸟梦》)
少女面前玫瑰色的生活帷幕是这样编织的。没有刻意结构,没有惨淡经营,随口道来便如此轻松、明快。也绝非是为写而写在拼凑感情,更没有装腔作势吓唬人的架子,只是听凭一颗易感的心,认情绪如流泉般从笔下款款涌出,透视着天然去雕饰的审美价值。你也拔节/拔节期改在霜后的秋天/你也吟歌/吟歌时就想成为灶膛的炭火/忧伤的心唱给秋雨绵绵/一颗颗松籽/掉落在铺满松针的山巅/你无语,我无言/默默地支撑着岁月的负荷/托付给地心的爱/寄托着一片浓绿(《松果》)一个柔弱文静的女子,却怀揣着一颗广博的、骚动不安的灵魂。不似大漠雄风,没有大海的深沉,闺阁味儿多少浓了点。但她对人生的热烈向往,乃至追求中产生的困惑、迷惘,却通过自身的文化潜意识昭示了出来。以诗当哭,以诗当笑,以诗来排遣心底的忧郁,以诗来驱散生活中的阴霾,用以寄托自己的情怀,从而达到一种心理平衡。《松果》中律动着的忧伤和哀怨,是纯净的、透明的。苦涩中掺和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因了无可奈何,最后便不得不吟出了,“枯萎在冬天/还未生长,就已结束。”是爱而不得呢?抑或是得之又失呢?我们不必知道。就这种令人心头悸痛的感触而言,这首诗是成功的。
比起许多初学写作的年轻人,葛水平很快从自己的喜怒哀乐中跨越了出来,而能站在较高的角度俯视生活。这也许是自觉不自觉的、但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她表现情绪、表现生活、表现白胡子老头,也在寻找自我中表现自我,但又决不拘泥于自我。就连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爱情,她也是跳出来写的“看不惯,铁皮椅子上柔和的情/看不惯,手腕上长着另一只手的爱/于是,在远离草坪的小路上/好妒的晚风/在醋意十足地徘徊。”(《妒》)
葛水平的诗,多以立意新颖,风格恬淡见长。斑驳陆离的大千世界,随便一种事物,便可激动她那一触即发的诗情,竟然一滩碎玻璃片,也如勾魂摄魄般成就了她一首好诗:我以我二十岁青春的辉煌/占有你敞开的盛夏之窗/将你的惬意碰撞/哪管它人言可畏/哪管它飞短流长/有没有注意窗台下/一滩玻璃片生长出十万个太阳/那就是我啊/二十岁,青春的辉煌。(《我二十岁》)多美,美得像是一杯馥郁芬芳的酒。明丽却不失含蓄。天真的浪漫交织着凝重的思绪。倘若不是对生活充满着厚爱,倘若不是有极高的悟性和灵性,倘若没有平素的积累,没有诗外的功夫,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十万个太阳”的感受的。诗人的精神力量直接贯注于敏感的心灵,与读者在审美关系里达到了直接的契合,这便是诗歌艺术的魅力。
葛水平虽然生长在农村,却没有大苦大难的经历,在她成熟之际,祖国深重的灾难业已接近尾声,因此她不可能具有那种大怨大愤的忧患意识。然而,无论社会阅历深浅,也无论年龄的长幼,只要不是为了凑热闹,一个对于真正艺术有着不懈之追求的人,孤独和寂寞总是免不了的。没有坚韧不拔和甘于淡泊的精神,便常为这种孤独所击败,所溶解。但正是这种孤独,往往也是事业成功的强大动力。
隔壁房间里,不只是谁竟然拨动了弦韵,谈起了古琴曲。我只觉得体内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冲击着全身。似乎缀满了悠远的回声,若干种幻觉簇拥着,碰撞着,泪水潸然跌下……”(《黄昏•古琴》)这泪便是因了那种无言以告的孤独。是人的精神世界高层次活动的产物。“于是乎,我忽觉黄昏极神秘,一些似有似无的东西都跑了出来,给苍茫的暮色一个梦幻的氛围。我企图写出这种体验,可实属徒劳。那种溶入血液,浸入肌肤的弦韵,令我顿悟了思念的悸痛,生存的艰辛。一缕缕绵绵的琴音拽住我喘息的咽喉、视觉、听觉、乃至整个心灵都被吞没了去。我茫然伫立,不知所措了。”(《黄昏•古琴》)仿佛虚无缥缈,却又分明告诉了你什么,使你的心也同着她一起感伤起来。是文章象了弦韵吗?
的确,在人的纷繁复杂的思维面前,语言本身显得太苍白、太抽象。她写不出,许多大手笔也不见得能写得出。这便是西方伟大的古典音乐之所以能渗透你神经末梢的原因之所在了。可如果文章能写出音乐的效果呢?不可能吗?也许是我写昏了头,一时信口胡诌起来。可我自己分明从《黄昏•古琴》里感觉到了一点。 曾一度,诗坛旗帜林立,一片扑朔迷离。诸如“非非主义”、“现代派”、“朦胧派”、“大学生派”等等不一而足,令人眼花缭乱。而覆盖中国诗坛的朦胧时更具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据一种说法认为,“它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粗暴、肤浅和胡说八道。作为一枚炸弹,它只闪烁那美丽的一瞬——轰隆一声响!”不知可有道理。
一股风吹来,许多老作者尚且东倒西歪,何况初出茅庐。小葛的笔下同样也出现了这种不知所云的诗:“湿润的腮上有孤独的隐忧/无数次往返的恬恬/使恩情里羼杂了重量/一种风情/听说是在洪荒的远古/心总也偷渡。(《六月的秘密》)这就难免有以浅薄充高深之嫌了。属于那种写起来容易读起来难的东西。这种被称作具有神经错乱美的诗歌,如“太阳作板凳上”、“脚指头感冒了”等,就我个人认为,是毫无审美价值和社会意义的。(葛水平类似的诗还有《冬》、《七月的机缘》等)朦胧诗之所以叫做朦胧诗,我的理解,最早应指那种蕴含很深,耐人咀嚼的形式。如雾里看山,若有若无。又如“月下看美人,马上看将军”。是一种模糊美。然模糊的形式决不应遮盖清晰的本体,只有雾没有山,便索然无味。不知所云的诗,看上去莫测高深,实质却浅薄至极。作者对生活把握不准,思考得不够,对自己要写的东西,想表达的思想,理不出头绪,却又急于表达,急于发表,于是只能是词汇的堆砌和概念的错杂。读不懂和朦胧绝不是一个概念。前者只能说是一片漆黑。好在,这样的东西在葛水平来说,不代表,也不应该代表她的主流。
写到此际,我忽发奇想,这是一块美玉毋庸置疑,但却尚待雕琢。她仅二十出头,仅读完了小学,便已初露锋芒。如果能有一个读书,进修的机会,该有多好!我以为愿意成就她的人是为社会积了大德。
末了,就用葛水平的几句“人生断想”来做结尾吧:
如果有人问,对人生你是什么看法,我可以直率地回答:‘付出,给予,征服厄运和邪恶,以正直的心去感化愚昧和偏见。”
1987年8月13日发表于《太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