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着粗砂打制的长条细船独自一人在黑魆魆大海里漂流。暗夜沉沉，于无涯波涛中不知要去向何方，更不知何处是尽头。浪打得船身摇晃，明知最终会遭沉没，欲翻未翻后继续行进。

    冰天雪地里，骑着马走上神农架，冰碴穿透了马蹄，一跬跬的蹄印上是一滴滴鲜红的血渍。

    鱼一般畅游在一泓碧绿明净的清水里，说不尽的快活和自在，一转眼那水变成泥汤。

    大峡谷树木森森静得瘆人。四望萧条岑寂，只有孤独的我被无边的恐惧席裹着，想逃跑，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又是这个陡陡的坡，别人走过时似乎要平坦些，轮到我就变成了笔直。心知爬不上去的，还要拼命地攀登，盼望上边有人拉我一把，但没有谁肯伸出自己的手。眼看要爬上去了，哧溜一滑到底，如此反复再三。

    衰草连天的坟墓。

    坑洼不平的泥路。

    那些早已死去的年轻的、年老的故人，一如生前模样在谈笑风生。一瞬间意识到什么，慌忙夺路逃跑，却被谁一把扼住了脚脖子摔倒在地。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冷汗淋漓，只觉得浑身又酸又痛。

    记不清这些梦做了多少年，在一个又一个无尽的深夜。

    梦醒了又睡着了，接着再梦。生命在这反反复复中被困扰，被侵蚀。累。醒时累，睡时也累。

    常常不知路该怎么走，人该怎么做，更不知自己寻求什么又能得到什么。恰如此时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提起笔时便一片茫然。

    常常被命运捉弄，也常常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三十年来，说不清有多少内疚、多少悔愧、多少怨怼、多少忧伤、多少失落。

    风霜雨雪中，是明白了些，还是更糊涂了些？刚说是看破红尘，却又坠入更深的迷惘。拼挣着想改变生活，结果徒劳而已。跳来跳去，重复着的不过是形式不同的痛苦和烦恼。

    是因了什么要对自己苦苦相逼？何以你脚下的路，无论经过慎重选择还是草率从事都逃不出一个“错”字。

    友情不可信，爱情不可信，感觉不可信，上帝不可信，释迦牟尼不可信……总该信一点什么才好。

    人云：“知进不知止，虽得必失。”

    又云：“进多遭忌，退多遭贬。”

    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何以为是？

    进与退、得与失之间的中庸之道在哪里呢？

    徒生就一颗不甘寂寞的心，漂泊时太累，闲适时太闷，有如被吊在空中一般，欲上不得欲下不能。半生坎坷，从未有过年轻的感觉。生命冗长且短促，生活繁琐而单调。

    一切不该是这样，也不会永远是这样——这是不谙世事时的信念和认识。就凭着这份糊涂活得虽累却似还有希望。待修炼到大彻大悟的轻松洒脱之后，又掉进了百无聊赖的绝望之谷，既然一切都不会改变打起精神来做什么呢？前面等待你的又有什么呢？一切不用再问，一切不须多想。

    二十郎当岁时，总对一些同龄女性张口公公婆婆闭口丈夫孩子感到庸俗无聊。时过境迁，中年悄然到来，既没有成就功名也太迟了宜室宜家。此时回头想想，哪一个更聪明更充实呢？那些你认为没出息的人，一个个或被机遇造就，或被家势托出，最差的也已瓜熟子离轻松利落。日落日出夫恩妻爱。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你曾认为他们糟蹋生命浪费光阴，可你又拿生命和光阴做了些什么呢？

    幸福是一种感觉。

    不幸也是一种感觉。

    美的事物是因了难得而美呢？还是因了美而难得呢？顿悟之后才意识到有限的生命不容无限的追求和等待。一如发现新大陆般逢人便讲。却被那些你一度认为有头无脑的人大笑一番，说：“这道理我在十五年前就懂了，你这么聪明好学之人，怎么才明白。”

    我瞠目结舌，一时以为日月颠倒。花了三十年的岁月勤读苦修，只识得人家不学就懂的道理，天下蠢人莫过于己，真乃大折其本。心骂一句妈妈的，可又怨得了谁？

    于是在命运面前俯首帖耳，随遇而安，虽是不得不安。

    于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于是心广体胖起来。

    于是不再有恶梦纠缠和彻夜不眠。

    于是乐读时读，爱写时写。成固可喜败也无妨，神静时形动，形静时神动，一动一静即一张一弛。

    书和笔弄腻了，去做做针线织织毛衣。烧两道富有创造性的菜，蒸些个花样翻新的馍。袖子一卷，围裙一系，兴随意至，一嗓子吼来，气由丹田喷出，身心顿时畅快，便觉这样的生活满好。

    于是生活开始改变。

    于是当你不再灰心丧气时，果真就有缤纷色彩向你扑来。

    某刊物发了你一首诗；某杂志寄来一笔稿费；某报纸登载了一篇关于你的专访；某选刊选了你的作品；孩子说了一句傻了吧叽的趣话，丈夫给你买来一件漂亮新衣；熟人见了道声问候，都足以使你快乐一番高兴一日。故人一次邂逅；朋友一封快件；完成了一篇得意之作；读了本难得的好书；一句承认；一声赞美；宾主尽欢的酒宴；偶然相遇的小聚……哪一样不令你开心呢？

    如此，何忧之有？

    大梦先觉，是苦是甘，因人而异。学会解脱，乃是学会掌握一门苦中求乐的技巧。这或许多少有点阿Q精神，但强似消极遁世逃避现实。

    或许你此生根本达不到理想的彼岸；或许由于你浅薄的根性拼死也不会挣来一个荣名；或许你所拥有的一切根本不足称道，但是假如，没有这可怜的一点自满自足你还能拥有什么呢？

    梦醒了之后，才知人生的变与不变全在自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