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2021年第8期
1
叶黎来罗家那天,正是大寒。 这一年气候出乎寻常,一场雪挨一场雨,接着是大冻,南方松软的土地,被一把巨大的榔头夯实,田里地里的蔬菜庄稼,都跟泥土一起成为硬块。 罗家琉璃瓦屋檐也被冻开裂缝,从上海运来的窗玻璃经不住风寒,皲起一些裂纹,碎玻璃落在地上,发出寒碜的光。
父亲穿戴整齐出门,去当铺的路走得艰难。 在宁善村,罗家进当铺的事,一度成为巷议。 罗家曾经多么兴旺啊,宁善村镇一条街,从寺基湾山脚,一直到斜风湾路口,半条街姓了罗。 钱庄,米店,茧行,绸铺,茶楼,这吃穿用度的一应,罗家俱全了。 如今这光景早已不济,战乱里这些铺子被掳去大半,旱涝交杂流年荒,曾祖父值壮年,忽染重疾,无力照应营生。 罗家账房敦先生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几年后,罗家产业半数姓了敦。 当罗氏书局也归了敦姓后,祖父往生,离了人世。
罗家关起门,倒免了一些冲撞,虽说日子过得紧,但终究免去当众受辱的难堪。 有时,父亲会说,梅覃大概预测这一天要来,他是为罗家担着的吧,言语里藏了重重的感激。
这一天回来时,父亲左肩背一袋米糠,右手抱一个囡子。 好多年后,启安跟叶黎描述一种冷色调时,会说,“就像你刚进家门时那样的颜色,你全身都是冷色调,冰得我们全家瑟瑟发抖。 ”
父亲路过罗家的麦田——早已经不是罗家的了,父亲每回出去,都要去转转——叶黎正在田塍边捏泥巴吃。 田块冻开的裂缝间一层粉粉的泥,叶黎一边吃一边吐。
十三岁的叶黎走进家门,来不及喝一碗米糠粥,就沉沉地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母亲问她姓甚名谁,哪里人,叶黎只是摇头,再问,就落泪。
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依然没有找到叶黎家人。 叶黎就在罗家住下来。
这天晚饭时,哥哥启锦没有回家。 听撑船的说,天蒙蒙亮时,从对岸撑三个人过渡来到宁善村镇,后来又把他们撑过对岸去,来时三个人,去时多了一个。 都是年轻学生仔的模样,干干净净,不像宁善村人,没有泥土气息。 再描述,罗启安想起来,素来寡言的启锦真的沿着水路走了。
像散落的田地房产,家人也一个个走了,两个姐姐先后远嫁,夫家地址也不留一个。 三姐呢,离开时才十七岁,跟了养蜂人,连名字都改了,罗锦绣,喊了十七年的名字,寄回来一封信说,她随养蜂人的姓,养蜂人给个名,叫什么都不要紧,总之,往后罗家再没有一个女儿叫罗锦绣。 信里没有说她的去向,只有一句话,“这四海八涯的,终归有一处能看到亮光。 ”
等到清明时节,启锦寄回来一封信,说他参军了,又说他也不再姓罗,“罗启锦彻底从宁善村消失。 清明时,在门口给我焚一炷清香。 ”
启锦比启安大两岁。 启安大事小事愿意跟启锦说。 启锦最多说的是这一句:离开宁善村。
2
撑到端午,母亲神志恍惚,叶黎每天陪着,时不时给母亲喂点水。
父亲跟着农委的人去到最偏远的一个山村,收到几个巴掌,他嘴角的血迹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有着陈年的痕迹。 叶黎端温水,父亲用毛巾轻轻擦干净脸庞,他忽然咧嘴笑笑,说,无挂碍了。
父亲的嘴里一个豁朗朗的缺口。 启安惊愕地看着父亲淡然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打开来,三颗断根的牙齿。 启安回过神,父亲的门牙不见了。
母亲的境况一天天地往下走。 启安每次蹲在母亲床边,总担心她会忽然掉下去,掉到很深的不知处。 春日里,罗家剩余几个人终于要离开罗家台门,母亲在一张竹榻床上,启安跟叶黎一前一后抬着。 走出台门时,雨水哗啦啦打下来,母亲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草席,忽然坐起来,喊,等等,等等。
竹榻床放在大门口,两扇木门开着,父亲拄着拐杖缓慢走下台阶。 父亲撑着油纸伞,那是父亲在上海法学院求学时苏州同学送给他的礼物。 父亲年轻时喜好丹青,但祖父认为,作为罗家三代单传至今唯一的男丁,没有资格碰笔墨丹青附庸风雅。
学业毕,父亲被召回宁善村,接手罗家产业。 对见过世面的父亲来说,让一个上海法学院的高材生维护小镇上的私家产业有些小题大做。 祖父不这么认为,罗家从安徽一路乞讨来到富春江畔,钟意的便是这山水。 罗家曾祖在邻水一家南货铺子里打杂,担水烧锅清扫庭院,一个小伙计还想着剩下一口薄粥给落难的人喝。 他从小学徒成为管家,那一年,父母均过世,棺木停放在新安会馆。 又过了些年,他把父母棺厝运回徽州归根安放,回到宁善村镇落脚开辟事业。
罗家从乞讨到如今的徽派台门,再到眼下失魂落魄,按照父亲的理解是,万物皆因果。
搬到镇上农药仓库,启安有长久的不适,喷嚏不断,身上红肿。 叶黎去山坡田间找来车前草,捣碎敷在启安手臂、脚趾、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