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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3期
一
十几年前,牙医小柴第一眼见到让他叫“小姑姑”的人,就尾骨发麻。 那种怕,就像背对着悬崖边站立的感觉。
他说,如果当时她在哭,或者脸上有哭痕,或者哪怕偶尔大哭过——而不是始终在笑,他可能就不会那样从心底发怵。
不过,在十几年前的当时,还未跨进祭奠大厅门槛,少年小柴就感到母亲有点怯场。 母子之间互相传感着莫名忐忑,小心庄重地跨入灵堂。
一进去,母亲就悄悄戳小柴的后腰,示意按她事先教的对那女子叫妈。
灵台边,“小姑姑”仰着尖锐的下巴,转过半个脸,对着走向她的母子俩上下左右打量着。
她笑着,轻慢的眼风就像评估毛重,还有一点“好戏又来了”的夸张兴致。
那个生僻而持久的笑意,在灵堂台边,冒着白色的气雾,让少年小柴联想到冰窟里取出的冰块。
母子俩停在她身边。
少年小柴乖巧开口,但几乎是话音未落,他的脸就被风雷所掠,那一掌甩击,手劲之重惊骇了所有人。 少年摔在楼梯边,眼镜摔在远远的另一边。
有一只手,像小柴希望的那样,马上把它捡了起来。
母亲一声非人的怪叫,滑过少年的耳膜,就像在玻璃房子外面的叫,声音变形飘渺,少年听而不闻。 他的注意力只在“小姑姑”那儿。
一掌重击之后,“小姑姑”脸上依然是空姐式的微笑,鲜嫩而明丽。 然而,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让少年汗毛尽竖。
他不知所措。
“小姑姑”目光乜斜,她的笑脸,缓释着古怪的耐心。 她眼神飘忽,并不总看地上少年更不看其母。 少年防护性地死盯着她。
那张雪白的、额角透出青筋的脸,已经被她的笑,搞得丑恶而疯魔。 她却时不时斜睨窗外,就像和天上的什么东西较劲。 ……孩子?
嘿嘿……我孩子……窗外或天边的什么东西,似乎一直牵扯着她的魂灵,连小小少年都感到她并不把灵堂,更不把灵堂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她只是享受着自己一脸叵测的春光明媚,那种兀自明媚的春光,散发着自虐而虐人的窒息感,令整个灵堂,恐慌而羞愧。
……还妈?
妈呢,妈……她语气轻微地像自我推敲。
……谁是你妈——谁是? !
她忽变得狰狞,并不比她的笑容更恐惧,但整个灵堂都接收到了遮天蔽日的盛怒,灵堂变得更为恓惶、更为声屏气敛。
睁大你的小桃花眼!
谁是你的烂逼妈? ——小野种,再叫一声试试?
少年当时觉得她的牙齿又白又细又长,长到不像是人的牙齿,而是一种什么工具。 少年不认识这个工具,但它的非人感让他害怕。
整个灵堂的非人感,也让他不安。 他觉得那些蜡烛火苗好像都不会动了。
灵堂里大概有七八个人,也许更多几个,他们都像灯下剪影人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着装整齐的影子。 少年冷汗隐隐直冒。
他脑中也空无一物,呆望着她又走近自己。 走到跟前的“小姑姑”,把脚踏在了少年的肩头。
小柴眼光下垂,就能看到自己的腮边,一个尖得像凶器的红色皮鞋尖,一转就可以戳他的下巴。
他不敢把那只皮鞋推掉或耸动肩头抖开,做母亲的好像也不敢,她想扶持孩子站起来,避开二次伤害,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是想拖宕在这个费解的恐怖时刻里。
他倔强地下沉着小身子,拒绝爬起。
猩红色的皮鞋尖在少年肩头磨拧,像是打招呼:来……再叫一声,试试? 我们再试试看?
少年垂下眼帘,看着腮边的尖头红皮鞋。 他觉得它会踢穿他的腮帮。
做母亲的无助地大哭起来,她求助的眼神看向灵台遗像,但显然,活人死人都帮不了她。 她用埋怨的神色推搡儿子,顺势把自己盖在孩子身上啜泣。
她还是想保护少年,但是,少年愤怒地推开了她,他执拗地去迎对“小姑姑”的笑脸。
这是孩子气的顽固和对抗,果然,他追盯的那张脸,笑容不谢,糯米牙森森。 他们四目交接时,她还对他微微点头。
她一边嘴角抽缩,这使她的笑,充满蔑视。 少年隐忍的愤怒和悲怆,也许刺激了她。
她回眸蹲下,端详少年,一边开始慢慢脱下两只尖头系着脚踝皮丝带的红皮鞋,随着她猛地转身,它们先后飞到灵台长案上。
其中,有一只,准确地砸到了死者的黑白大照片上。 遗像框倒在了百合玫瑰鲜花丛中。 一个深色的剪影人急忙去扶正复位。
女子的笑牙,又白又长又细,它们是那么的整齐那么的意气风发。 少年低下了头。 他心里认输了。
他感到屈辱,但不知屈辱从何而来,泪水占领眼眶,他勾紧脖颈,努力化解,泪水还是掉了出来。
他再次抬头,是被祭奠大厅里抑制至极的群啸尖叫所惊:“小姑姑”光脚走了过去,人们以为她是过来取回鞋子,她却拿起刚刚扶正的遗像框,啐地——一口痰,吐在遗像上。
她还想再吐的时候,死者遗像框被人夺走。
——只有这一瞬间,少年看到她脸上笑容离场。 非常短暂。 据说,之前和之后的整个丧礼期,她都在笑。
这个后来被牙医小柴一直叫“小姑姑”的人,整整笑过了头七。
遗像上的死者,第二天,就被人用油性黑水笔,隔着玻璃,加上了一撇上翘一撇下捺的大胡须,死者本来就是微笑着,这两撇风扇叶片一样的奇怪大黑胡须,使他的脸快乐滑稽,近似小品海报。
来祭奠的肃穆人,忍俊不禁又羞愧不安,护持灵堂的人们,这才发现有人作恶。
捣蛋使坏的人是谁,人们心照不宣,赶紧重新翻洗了三张,换上并备用着。
牙医小柴后来想,她在给他添加胡须的时候,一定在笑。 遗像上的男人,会和她对着笑,那才是他们夫妻最后的告别。
他的风扇胡须会东高西低,越飞越快。 遗像上笑眯眯的圆脸男人,那时四十五岁,是她风华正茂、富可敌“邦”的丈夫。
也是少年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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