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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1年第1期
1
桃花铺从前一天半夜就开始下雨,那种瓢泼的大雨不间断地下着下着就下到杨尾巴的心里去了。
杨尾巴吃完午饭,出门前先坐在门枕上抽了锅烟,那烟被他吸进去的时候还是黑的,再从鼻子里吐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股淡淡的风一样的气体。
他的烟锅子有拳头那么大,是用核桃树的枝子做成的。
核桃树枝子中间有个孔,天生就是当烟锅子的材料,他农闲的时候就从核桃树上锯下一些旁枝末节,打成各式各样的烟锅子,要抽烟的时候,再根据自己的心情挑选一个,像皇帝就寝时选择后宫的妃子。
他的烟丝黄亮黄亮的,他每年都会划出两分好地,专门种上烟叶子,等收了烟叶子,放在太阳下边晒干,然后一匹一匹地叠起来,夹在木板中间,上边刷上一层香油,香油里滴两滴风油精,用木匠刨子一推,就制成了烟丝,抽起来的时候不仅香,而且凉丝丝的。
他天天都要坐在门枕上抽烟,他在抽烟的时候,那心啊,像锥子一样尖锐,能够戳破整个村子,戳透一座座大山,看透一千三百公里,最后就看到了儿子。
儿子是坐在半空中的,随手一抓就是几片白云。
儿子一日三餐似乎吃的就是白云。
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今天应该是儿子回家的时候。
往年这一天,儿子大部分时间回来,小部分时间不回来,但是无论回不回来,杨尾巴都会去村子外边迎接一下,顺便去庄稼地里巡视一番。
正是夏天,麦子早已经收割完了,苞谷差不多一人高,有些已经抽出了缨子,胡须一样,粉粉的,嫩嫩的。 他抽完了烟,穿上雨衣就出门了。
他年轻的时候腰椎受过伤,落下一个毛病,走路总是撅着屁股,像夹着一条尾巴,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
他走过苞谷林的时候雨点子非常大,像一个个小拳头似的敲打着苞谷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的脚像一块磁铁,吸着好多蹦蹦跳跳的小青蛙,紧紧地簇拥着他跟随着他,让他迈不开步子,只好慢慢地贴着地面走。
前一天半夜下雨的时候,估计还刮了一阵大风,所以有些苞谷被吹倒了,他就一棵一棵地扶起来,再好好地培培土。
杨尾巴感觉少了一点什么,但是总也想不清楚到底少了什么。 整个桃花铺村满打满算,就十几个不愿意进城的老头老太太,人肯定是不会少的;
好多年前就不放牛了,还有猫啊狗啊就那么两三只,畜生也不存在少不少的。
他在穿过苞谷林走到村口的时候,终于明白,确实少了,少的只是一种声音。
村子西头原来有一座寺庙,被风风雨雨摧毁了,寺庙前一棵几百年的大柏树倒是留下来了。
大柏树上系着一个铃铛,村子热闹的时候,开会呀,放电影呀,办喜事呀,就拽着铃铛摇一摇,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大家很快就被召集起来了。
后来,村子衰败了,没有会要开了,也不放电影了,更没有孩子出生,没有年轻人嫁娶,没有老年人做寿,所以好多年不办酒席了,自然不用摇铃铛了。
不过,铃铛还是会响的,那是风吹响的。
无论春夏秋冬,稍微有股风一吹,那铃铛就响了,只是声音有时候小,有时候细,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丝丝连连的,需要静下心来才听得见。
整个桃花铺,估计只有杨尾巴的耳朵没有聋吧,见到一帮老伙计,他经常会问,铃铛响了,你们听到了没有?
但是所有人都笑话他,说他的耳朵患上幻听症了。 他只好笑笑,摇摇头走开了。
杨尾巴仰起头,发现吊在半空中的那个铃铛果然不见了。
有句古话,宁愿提薪进寺,不可带草回家,意思是寺庙里的东西,哪怕一根草,也是万万贪不得的。
这个铃铛之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就因为它是寺庙里留下来的法器,肯定是没有人敢偷的。
他绕着大柏树找了一圈,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果然发现了一个铃铛。 估计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系铃铛的铁丝生锈了,铃铛就被风刮下来了。
铃铛原来是挂在空中的,他仰起头才看得见,而且离得又远,看上去比较模糊,尤其下雨起雾的时候,感觉粘在天上似的,像一个小小的补丁,成了一小块天空。
铃铛如今落在地面,他只能低下头去,这让他感觉很不适应。
杨尾巴心里开始一哆嗦,铃铛早不落,迟不落,为什么偏偏在儿子很有可能回家的日子就落下来了呢?
他伸手去捡,第一次没有抓住,被它挣脱掉了,在地上滚出一个圆形的弧线。
他才发现桃花铺很少有这么沉甸甸的东西,比河里同样大小的石头和种庄稼的农具分量都重一些,想随便抓起来很困难,尤其要在空中举那么长时间就更加不容易了。
他举着锄头挖地,拿着镰刀收麦子,握着斧头砍柴,时间长了还会手酸呢。
他似乎体会到了大柏树这些年耗费的力气,所以想喘口气,歇一歇了。
杨尾巴第二次伸手才把铃铛牢牢地抓在手心,然后拾了起来。 铁丝果然断了,斑斑锈迹被雨水一淋像血一样朝下流。
他用袖子擦了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想爬上大柏树,把它重新挂起来,但是大柏树太粗了,太滑了,根本爬不上去;
他想喊人帮忙,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 他想还是算了,儿子马上要回来了,或者明天天就晴了,到时候再挂起来是一样的。
如果一时挂不起来,自己替大柏树保管几天,让大柏树趁机休息几天也挺好的。
所以当他提着铃铛朝着村子外边走的时候,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顺着自己的胸口扩散至全身,最后从自己的手心流出来,他恍惚以为自己变成了那棵大柏树。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奇妙得让他有些兴奋。
杨尾巴向外走的这条路,是桃花铺唯一通往县城的路,也是儿子回家必经的路,像一根弹簧一样绕啊绕啊就绕上了山顶。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陡,越走越高,很快爬上了第一座山头。
随着步子的迈动,他手里的铃铛被摇响,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悠长的声音穿透力很强,不像老头老太太们的耳朵那么背,他的儿子年轻,耳朵灵醒,如果正在回来的路上,很远很远就会明白,离家不远了,已经有人接他来了。
雨非常大地下着,溅起的水花和雾气把沟沟壑壑都填平了。
杨尾巴站在山顶,盯着面前的群山站了两个时辰,在中间还蹲下来两次,拿出大烟锅子抽了两次烟,似乎那茫茫的大雨都是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的。
在下山之前,他从树上摘下几片叶子铺在地上,趴下去,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地听了听。
这是多年前学来的方法,桃花铺好多老人都用这种方法,来探测有没有人向村子靠近,如果有人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就会像二胡上紧绷着的弦被轻轻地拨动,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杨尾巴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声音,高兴地屏住了呼吸,但是他慢慢地发现,这沙沙的声音有些细碎,有些散淡,而且始终原地踏步,并没有由远及近,所以这不是回家的声音,而是雨点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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