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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民师傅1

(2019-10-11 09:09:14)
      李铁
      《十月》2019年第5期
     

  方国民失联三天后,有人在城南小凌河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因为脸部浮肿,已经无法辨别面容,只是身高与方国民接近。认识方国民的人都说那就是方国民,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被警方否认。 
  在这个手机时代,微信、QQ、陌陌、探探、电子邮箱、MSN等社交软件横行,一天联系不上就可能被认定失踪。方国民三天失联,连家人都认为他凶多吉少。即使那具尸体不是方国民,很多人也认定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很多人中有我一个。让我说说自己吧,著名三流专业写手,相貌一般,在身材高大的方国民身边,我矮半头。从外表上讲,他是骏马,我就是瘦驴。不光是他,在很多人跟前,我都是瘦驴。 
  第一次见方国民是两年前的事,我随一位退休老领导去一家私营企业做客。老领导退休后开始舞文弄墨,就接触我多一些。这位老领导身材高大,我跟在他身后,瘦驴一样走进了企业的会客厅。 
  会客厅中式装修,红木的两扇门,迎面是一扇屏风,上面是四大美女,工笔画,线条明快单薄,没有立体感。一束阳光从侧面的玻璃窗斜射过来,使画面有半明半暗的效果。一个中年男人抢步过来,和老领导握手,寒暄。老领导介绍我,又介绍中年男人。介绍中年男人的用词是,老板,赵纪元。我和中年男人握手。 
  中年男人说,叫我赵四好了,都这么叫我。 
  老领导说,他排行老四,我们都叫他赵四。 
  转过屏风,是宽敞的大厅,三面都是红木的椅子。已经坐了一些人,我都不认识。落座,听人家畅谈。听一会儿,弄了个半生半熟,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名字前边都有一连串的职务,他们和赵四都熟得可以开各种玩笑。 
  现在可以说说赵四了,他身高和我相仿,尽管是老板,身体并没有发福,站在老领导面前也像一只瘦驴。他给每个人倒茶,屋子里洒了不少阳光,他的脸一会儿面冲阳光,一会儿背对阳光。冲阳光时他脸很白,像手机里美颜过的人物照,背阳光时他脸很黑,斑斑点点的,像手机里没经过美颜的素颜照。他的企业叫“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占地面积几万平方米,职工几百号,他是董事长。公司里还有总经理,用赵四的话说,咱们玩不带他,他是带着职工们和玻璃工艺品玩的。言下之意,他的总经理就是一个工头或店长。 
  七嘴八舌聊一阵就到了中午,大家随赵四进食堂。食堂的饭厅宽大,容得下几百人一起用餐。我们一行走进去时,已经有百十来号人开始进餐了,见我们进来,百多双眼睛都看过来。门这边的大墙没有窗户,对面的大墙有一溜大窗,这天阳光不错,阳光从玻璃窗汹涌而入,照在看我们的这些人后脑勺上,这使得每一张看我们的脸都背对阳光,一脸阴影。一行人挺胸叠肚地走,只有我低下头,不敢面对一大片阴郁的脸。 
  进的是包房,是公司专门用于接待客人的,装修得和饭店没什么两样。落座,老领导因为级别最高,居中坐,其他一些人按级别(退休的按退休前的级别)依次而坐。我虽然“著名”,但没级别,只能坐得靠门一些。上菜,依次敬酒。退休的领导喝酒,在职的领导喝饮料(公务人员午餐不允许喝酒)。我同样因为没有级别,可以喝酒。轮到我敬酒时已是半个小时后,我举起酒杯刚要开口,身边一个人开了口,说赵四兄弟,我多次来厂了,一次没见过吹花高手。立马有几个人附和,是呀是呀,还没见过吹花高手呢!赵四笑道,那还不容易,我把方国民师傅叫来陪大家喝几杯。 
  赵四掏出手机叫人。打完电话,对大家说,我叫的方国民师傅那是个能人,叫他师傅有点委屈他,叫他大师才贴切,他是吹花高手,他的名氣在业界响得很,别说咱们市,别说咱们省,说全国玻璃工艺品行业,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赵四还没介绍完,方国民师傅已经进门了。我眼前一亮,他长相有点像某个中年男影星,一脸正气,一身潇洒,着休闲西装,手捏阿玛尼手包。赵四叫他挨我坐,他没急于坐下,逐个与人握手。转一圈,最后才坐到我的身边。 
  接下来酒桌上的话题几乎全围绕方国民。他健谈,说话底气十足,对每一个人提出的问题回答得相当到位。总结他说过的话,其实就是玻璃工艺品的发展史。他从玻璃的起源开讲,讲到玻璃加工工艺,讲窑铸、热弯、热熔、吹制。特别讲了吹制,吹制技术是两千年前由叙利亚工匠发明的,玻璃工艺品大都采用吹气成型法,即吹玻璃。因为吹出的花型多与花朵有关,民间也叫吹玻璃为“吹花”。所谓吹花,就是取出适量的玻璃溶液,放于铁吹管一端,一面用嘴吹气一面旋转,佐以吹制人员的技法,使用剪刀或钳子,使其成为各种各样的工艺品。有球体,有动物,有人物,有植物,有风景。 
  方国民脸部线条硬朗,声音却透着一种柔软,听来十分舒服。吹花主要是嘴和手的功夫,我有意观察方国民的嘴和手,他的嘴不大,嘴唇稍薄,他不断地说,使他的嘴唇在我眼里始终呈现一种动态,像一根被人套在手上做手绳游戏的绳子。他的手也不大,柔软细腻,没有被火炙烤的痕迹,也没有握吹管和铁钳的粗糙。他的到来使酒桌笼罩在一种温和而又诡异的薄光中,在座领导们惯用的语境被打破,所有的声音都围绕他旋转或流淌。 
  我一度试图想完成未竟的敬酒,没有成功,刚张口就被另一个人的话堵了回来。那人说,方师傅,我的馋虫被你勾上来了,不是想吃,是想看,想看吹花。很多张口立马附和,是呀是呀,不想吃想看。赵四抬眼看方国民。方国民笑道,这还不容易,吃完跟我进车间就是了。 
  席散,一行人随方国民进车间。里面宽敞,不像车间更像一个酒店的前厅,空地能容下几百人,中间有个矮台,台顶吊着一些灯具,有点像舞台了。赵四对我们说,这个车间不是生产车间,是表演车间。我随口问,观众都是什么人?赵四说,都是旅行社拉来的旅行团,看吹花表演是旅行社的一个旅游项目,旅客看看表演,买点玻璃工艺品,对旅行社和我们公司都有好处。 
  方国民冲着车间里仅有的几个人喊,高扬!高扬!几个人中分离出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小跑着奔过来。方国民又冲我们说,这是我徒弟高扬,让他表演吧。我说,我们想看方师傅表演。方国民说,我徒弟的手艺不错,他吹也就等于我吹了。我不知好歹地说,不等于吧?方国民笑了笑,没吱声。叫高扬的年轻人上了台子,点起一柱火苗,是电火,火苗看似不甚兴旺,实际火力很足。他一手拿钳子,一手拿吹管,吹管的一头放在火上烤,另一头对着嘴吹,吹出了不同形状。方国民喊,吹个喇叭花。吹管上就出了一朵喇叭花。方国民喊,一朵梅花。吹管上就出了一朵梅花。方国民喊,一只小羊。就出了一只小羊。小狗。就变出一只小狗。一棵树。就变成一棵树。丛林。就变成了一抹丛林……我们鼓掌。 
  老领导说,徒弟手艺都这么高,师傅就更没的说了。 
  赵四说,更高的技艺不在手上。 
  有人问,在哪? 
  赵四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说,在这儿。 
  我们目光都集中到方国民心口的位置,对吹花技艺感到了某种神秘。方国民迎住我们的目光,说没错,就在这儿。他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有高深莫测的光芒。 
  表演结束,熄火,高扬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注意到高扬的两腮有两朵类似高原红的红晕,想必是长年在火前工作烤出来的。再看方国民的脸,两腮白白净净,更像是书生的脸。 
  我不知好歹地又说了一句,真想看看方师傅表演。 
  方国民浅笑道,武林高手到了境界是无需动手的,气或眼神照样杀人。 
  我们都看方国民的眼神,他的眼神祥和,毫无杀气。

  我把高扬请到一家小酒馆,火车座相对坐下。我点了酱香猪头肉、牛肚、鸡爪、一锅杀猪菜,烫了两壶小烧。高扬酒量不错,据他自己讲,他能喝掉一瓶58度白酒仅微醺,我的酒量是他的三分之一。 
  我给他斟酒,他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杯子,他手背粗糙泛红,和他的脸一样是高原红的颜色。他说无功不受禄,喝人家的酒,总得有个由头。 
  我说,我有个非虚构的选题,写民间大师系列,方国民师傅是我第一个要写的人,没想到还没采访他,他就失联了。请你喝酒,就是想听你讲方师傅的故事。 
  高扬收回挡在杯口的手,我顺利斟酒。两只杯子相撞,干了第一杯酒。 
  高扬还是用那只手抿了一把嘴巴,说好酒,够劲儿,讲方师傅,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高扬讲: 
  我认识方国民师傅时我还不在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工作,我那时都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我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玻璃工艺品厂工作,那家厂叫汉光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那时我在厂里的吹花手艺就是一等的,当然没法和现在的我相比,我是认识方师傅后手艺有了飞跃,才达到现在的高度。 
  我现在的高度有多高,我自己心里有数,打个比方,如果世界最厉害的玻璃工艺品大师得十分的话,我得九分。认识方国民师傅前,我是六分,但在汉光厂,我手艺数一数二。记得当时评工人技师,我们厂有两个指标,最被看好的是一个老师傅和我。就在车间主任把我报上去后,一个叫孙凤的女工找到我,让我把指标让给她。我说不行,评上技师工资涨一截呢,我老婆打工工资低,我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正是花钱的时候,这一大截工资对我很重要。孙凤眼神掠过一丝失望,低下头说,我的手艺怎么样?我说,跟别人比你是高手,跟我比你差了一截。孙凤说,我知道我手艺不如你,所以才来求你,你同意了,我上得也心安,你要是不同意,我上了心里就有点难过。我说,你上还是我上,我们说了都不算,领导说了才算呢! 
  我没把这事太当回事,领导也是有眼力的,不可能不上我上她。为防患于万一,我还找了老总探口风。老总拍拍我的肩头,说,把心放肚子里,这两个技师指标肯定有你一个。我心里热乎乎的,领导就是领导,领导眼里不揉沙子。 
  我去干活,也可以叫吹花,我觉得全身都裹在温暖的阳光中。来自火焰的溫度令我有一种安全感,我吹出一个又一个花型,脸上挂汗,心里是舒坦的,我甚至闻到了一种来自玻璃花朵的清香味儿。我还想起了老婆儿子,我老婆比我大三岁,当年是她主动追我,她的长相类型是我能够接受的,就是年龄令我有些疑虑。有一次,她在下班路上等我,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想去嘴上没好意思讲,就跟她屁股后边走。走到一处空楼,烂尾楼的那种,砖混部分建好了,门窗还没有安装。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来其他人。跟她上楼,脚步声在寂静异常的楼道显得很夸张。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过一些预想,对参与未发生事情的渴望战胜了疑虑。走进某一间屋子,她停住脚步,脱了外衣铺在地上,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坐下。她的气息喷进我耳朵,痒酥酥的。我听话地坐下,她偎到我身边,气息更浓地喷进我耳朵、脸上、脖子里,我难受般地好受。她又说,躺下。我又听话地躺下,她跪在我的两腿间,开始解我的裤带,我失身了,这之前我谈过一次恋爱,女孩比我小三岁,做过几次,每次都是我主动,做的过程她一动不动,像个没生命的玩偶。是这个大我三岁的女人带我走进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后来,她成了我的老婆……手机响了,我返过神儿,接电话,是一个自称叫方国民的人打来的,说晚上要请我吃饭。我说我不认识你,他说到时候就认识了,你要是不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还是去了,那是一家小酒馆,和今天这家类似,也是火车座。我去时他还没来,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问我点什么菜,我说等一等。服务员掂着手里的菜谱走开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街上人来人往,都是陌生而又相似的面孔,我又想起老婆孩子,老婆在一家空调专卖店上班,天气正在转凉,已经没几个人订购空调了,老板说照这样下去,别说开工资,他自己生活费都成问题。老婆说这是老板下逐客令呢,现在到处欣欣向荣,找个合适工作还是难于上青天。身边有人咳了一下,扭回头,这才看见一个穿西服、气度不凡的男人坐到了对面。 
  显然他就是方国民,他挥手叫来服务员,点菜,猪头肉、牛肚、杀猪菜,也烫了两壶小烧,简直就是今天这桌的翻版。他给我倒酒,我也用手挡住杯子,说我不认识你。方国民说,喝过酒就认识了。我想也是,缩回手,碰杯,干杯。 
  方国民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才去了趟商业银行,和王伟行长谈了有关企业文化的事,我给他出个主意,叫他从职工模特队招一批人入行,每个支行分一个,往大厅里那么一站,那么来回一转悠,是不是特吸引人眼球。他说她们又不懂业务,这不是往大厅摆一个花瓶吗?我说花瓶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就有学习的能力,一些简单的业务并不难学,业务经理在大厅里能做的那些事,经过培训的模特儿都能做。王伟被我说服了,答应招二十个模特入行。我忍不住问,这就是企业文化? 
  方国民说,这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当然这是皮,瓤是什么?是我解决了模特行业退役的二十个女孩的就业问题。那个模特队是我搞起来的,现在黄了,我得帮这些孩子找到工作。 
  你找我不是为了讲这个吧? 
  当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你评技师的事。 
  我心头一动,警惕起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能量,我考察过多名吹花高手,觉得你基础不错,有上升空间,我想把你带出这个厂,让你有更大发展。说点实际的吧,我能让你的收入翻五番。 
  五番? 
  对,五番打底,将来就是翻八番九番也未可知。但我有个要求,你拜我为师,你这手艺在我这儿要回回炉。
  你会吹花? 
  我是吹花大师。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 
  方国民不理我,继续说,我先讲讲我对吹花技艺的见解吧,你掌握的那点技术太传统了,单一、单调、乏味,已经不适应日益发展的消费者需求,我想在传统技法和样式的基础上做大胆改革、开发,增加彩绘、釉彩、镶嵌、版面、浮滩、切割、酸蚀、喷砂等手段,热加工制作时用压膜法、砂模铸造、坯心成型、扩塑、脱蜡铸造等法子,使吹花技艺达到一个新高…… 
  我瞪大眼睛,方国民说的技法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他讲得绝对内行,很容易看得出,他对吹花技艺的掌握和理解要高出我多少倍,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方国民讲着讲着,突然话锋一转,问我,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出来干? 
  去哪? 
  去一个锦绣之州,那是个非常美丽的海滨城市,海里有笔架山,山上有观音洞,海产有飞蟹、皮皮虾和对虾,城中有条河,叫小凌河,河两岸是城区。这座城市以轻工业著称,制造的玻璃工艺品享誉海内外。 
  我辞职跟你走,到了那儿人家不要我怎么办?换句话说,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的能力? 
  你对自己能不能评上技师怎么看?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孙凤呢? 
  她没戏。 
  我要让她有戏,让你没戏。 
  你要真能让她有戏让我没戏,我就服你,就跟你走。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天我和方国民喝了不少酒,两壶小烧没够,每人又要了一壶。我晕乎乎的,但意识清醒,我说的话绝不是酒话。 
  一周后,我正干活儿,孙凤凑过来拍了我一下后背,我放下吹管看她。她一脸得意,说,我求你让我你不让,你让我了我欠你人情还能念你的好,你不让我我评上了我一点都不念你的好。我蒙圈了,去找车间主任。主任一脸无辜与歉疚,说没办法,厂里决定的。我这才确认孙凤说的是真话。我不甘心,去找老总,老总也一脸无辜和歉疚,说没办法,厂里也得顾全大局。我问,什么样的大局?老总说,大局就是大局,你一个工人格局有限,不可能理解我们顾及的大局。我撂下句狠话,说去你个大局,老子不伺候你这个大局了。 
  我服了方国民的能力,心服口服。我再没犹豫,很快办妥了辞职手续,随方国民去了“锦绣之州”。

  我把刘子超请到小酒馆,还是请高扬的那家,还是火车座。刘子超是方国民的另一个徒弟。方国民徒弟众多,但真正叫得响的只有两个,就是高扬和刘子超。刘子超是这座城市的坐地户,十九岁入厂就是这家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他在这家厂的工龄比方国民和高扬都长。 
  我点了猪头肉、牛肚、鸡爪、杀猪菜,两壶小烧。等了近一个小时,刘子超才赶来。瞧他一脸汗珠和一嘴粗气,就知道他赶得很匆忙。刘子超坐下,连说对不起,公司有个急活儿,只能他和高扬干老板才放心。我说明来意,写有关方国民的文章,非虚构,想听方国民的故事。他笑道,你找对人了,方国民师傅的故事,没人比我知道得多。 
  三杯酒下肚,刘子超開讲: 
  我入厂后运气好,吹花高手段师傅一眼就相中了我,说我是吹花的材料,收我为徒。用电影里旧社会妓院里的说法,段师傅是厂里的头牌,何止我们厂,就是全市、全省同类企业,段师傅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不幸是遇见了方国民师傅,就像周瑜遇见诸葛亮。一山不容二虎,段师傅的悲剧是天注定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跟段师傅干活儿,有人冲这边喊,段师傅,董事长叫你们。你们应该是包括我了,我撂下手里工具,跟段师傅出车间,去董事长的办公楼。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楼外贴黄色的瓷砖,远看像个加油站。进里面,是中式装修,桌子椅子看起来都挺老旧,推一把就要散架子的样子。上二楼,进董事长办公室,看见董事长赵四正在接待一个中年男人,二人在一张老茶桌边喝着工夫茶,赵四娴熟而殷勤地洗茶、沏茶、斟茶、闻香。那个中年男人挺有气质,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赵四没看我们,只是用手指过来,对中年男人说,这是公司里的吹花高手段师傅和他的徒弟。中年男人冲我们点点头,嘴角咧一下,算是微笑。 
  赵四又说,这是业界有史以来最有名的高手方国民师傅,到咱这儿指导业务的。 
  方国民又咧一下嘴角,说不是指导,是学习,是切磋。 
  赵四说,坐下吧。我和段师傅才坐下。赵四用一根指头点了点两个小杯子,又点一下我,我心领神会,赶紧把两个小杯子斟满茶,端回到段师傅和我的跟前。方国民看看段师傅,又看看我,说,工艺品讲究传承传统,更讲究与时俱进,咱们吹花行业,更是如此,如果没有创新,行业就会走向衰败,段师傅你说是不是? 
  段师傅看着方国民,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方国民接着说,艺术是一切高度技巧的表现和人类的产物,艺术和非艺术之间没有严格区别,拿吹花产品来讲,你说它是艺术品还是工业产品?很难说嘛!如果我们吹出的东西流于工业产品,它的价值就是一块两块,一百两百,如果我们吹出的东西上升为艺术品,价值翻多少番都不过分,高端的艺术品是价值连城的,段师傅你说是不是?段师傅看着方国民,嘴唇又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我知道段师傅拙嘴笨腮,说不出什么来。但他心灵手巧,吹花手艺没的说。 
  方国民继续说,什么是艺术,古汉语中艺既是技巧,古希腊文中,艺术也是制作和手工,拉丁文里,“ars”一词同时意味着艺术、手工和技巧,但这种艺术的概念现在已经过时,如今讲的艺术范围太过于广泛,讲起来几天几夜也讲不完。还是回到吹花技艺上来吧,我的理念是让它技术性与艺术性并存,融为一体,落实到产品,就是既要生产出大家都买得起的玻璃工艺品,也要打造一批具有高端价格的玻璃艺术品,这样,我们的企业效益也会上一个新台阶。 
  赵四的眼睛亮亮的,我的眼睛也亮了,就连段师傅的眼睛都亮了。觉得方国民真有水平。 
  方国民还是说,什么是艺术品呢?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如果我们吹出的小鸭子和真鸭子一模一样,它就流于生活了,就不是真正的艺术品,人家说好也只是说你模仿得像而已。艺术品一定要有我们自己的想象,艺术是人类的精神产品,精神产品是需要一定的表现形式的,艺术的任务在于捕捉和表现…… 
  在那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方国民讲得很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我想赵四和段师傅也没听过,我们都被方国民师傅震撼到了,觉得这才是一等一的高手。方国民讲完了,一直没说话的段师傅心有不甘,费了好大劲儿说了一句,吹花,还是得落在手上。赵四可能也想看看方国民的手上功夫,接过段师傅话茬儿说,方师傅可否露一手让我们看看?方国民哈哈大笑,说,那我就跟这位段师傅比试一下吧。赵四说好,段师傅也说好。 
  我跟段师傅先回到车间。我嘴快,把消息告诉了别人,别人又把消息告诉了别人。不到一袋烟工夫,整个车间,甚至整个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很多人喜气洋洋,奔走相告。等赵四带方国民进车间时,现场气氛已经相当热烈。 
  段师傅穿着工作服出场,他神态淡定,胸有成竹。本来嘛,段师傅吹花吹了几十年,对自己手艺心中有数。他面对一柱火,火耀在脸上使他的五官变得扭曲而醒目,有一种骇人的美。他先吹出一朵花,这朵花花型复杂,不是一般工匠能吹出来的,火光一照,晶莹得不像现实中的器物。围观者热烈鼓掌。接下来,他又吹了一棵树,有树干树枝树叶,细微处十分传神,这又不是一般工匠能吹出来的,何止一般工匠,就是吹花界高手,也吹不出这样一棵树来。掌声更加热烈。再接下来,他又吹了一个人物像,是个唐代美女,丰乳肥臀,长裙飘逸,开胸很低的裙领处露出乳沟,细眉长眼,眉目传情。连赵四都使劲地鼓掌。 
  段师傅退下,方国民身后走出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只是个头和气势都输方国民一截,他就是我后来的师兄高扬。我不知道高扬是什么时候进场的,好像该方国民上场了,他就神兵天降一样出现了。赵四拉了方国民一下,说上场的该是你呀。方国民嘴角一咧说,还用我上场吗?他是我徒弟,他要是败了,我自然就上场了。赵四愣了愣,点点头。我们也觉得方国民说得不无道理,就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高扬身上。 
  高扬上场,先吹的也是一朵花,也是花型复杂,还没等大家看清楚,他又吹又捏,花朵上竟然有了一撇阳光和几滴鲜嫩的露珠。大家啧啧称奇,忘了鼓掌。接着,他又吹了一棵树,也是有树干树枝树叶,又是又吹又捏,一棵树变成了一排树,再吹再捏,树梢边绕出一抹云雾,树木瞬间有了一股仙气。大家又是啧啧连声。再接着,他也吹了人物,不是古代美女,而是一个当代的农家小男孩,还是又吹又捏,一个人物变成了三个,多了母亲和父亲,好和谐的一家人。这回大家终于鼓掌,好一阵掌声才落下去。他没有收手,又是吹捏了几下,这三个人物都变形了,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景物和人物,有了一种现代派的艺术效果。我想这就是方国民所说的高于生活的艺术吧。掌声再度响起,连阴着脸的段师傅也鼓起掌来。 
  方国民冲段师傅说,怎么样? 
  段师傅说,我输了。 
  过了几天,方国民和高扬就来公司上班了。高扬到车间干活,挤了段师傅的头牌位置。方国民做了技术总监,不用干活,专门指导别人干活。段师傅脸上挂不住,辞了职,远走他乡。方国民师傅看我手艺不错,要收我为徒,我没拒绝。 
  有人问我,方国民师傅真的那么厉害吗?我说真的厉害,就拿我来说,经他那么一点拨,手艺很快上了一个档次,吹出的东西也有了艺术气息。很多人称方国民为吹花大师,电视台、报社都采访过他,称他为民间的艺术大师。在公司里,方国民师傅搞了多期青工培训班,他自己主讲,我和高扬示范。从培训班出来,每个人的手艺都上了个新台阶。永佳公司的产品也上了一个新台阶。 
  方国民师傅还有很多本领,比如唱歌。他嗓子好,唱歌好听。他唱歌用的是美声唱法,声音嘹亮,能传出很远。用他自己的说法,唱歌要体会胸腔共鸣,要全呼吸,呼吸是发声的动力。偏偏我也喜欢唱歌,唱的多是民歌类创作歌曲。除了跟方国民师傅请教吹花技艺,有时也会请教一些唱歌技巧。我跟他学过唱歌的呼吸法,有三种,叫上胸式呼吸,腹式呼吸和胸腹式联合呼吸,挺专业的,方师傅讲来头头是道,我听得也是头头是道。再按他讲的唱歌,果然不同凡响了。 
  他一句一句教我唱《我的太阳》,从呼吸、起音,到聲区、音量,再到颤音,每一个环节都仔细地讲,仔细得超过了讲吹花。我们俩一起唱《我的太阳》时,整个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的院子里都能听见。据伙伴们讲,他们在车间里干活也能听见。连赵四都说,你们唱歌不用扩音器,声音能压过办公室里的音箱。赵四的办公室里有音响设备,他喜欢听歌,听的都是流行歌曲。 
  因为唱歌,跟方国民师傅接触得多一些。我去过他家,他住“金色园”小区。他跟我讲过,他选择“金色园”小区完全是冲金色二字,维也纳金色大厅是他向往的地方,住带金色二字的金色园也算是一种情怀吧。有一个周末,他约我上午十点到他家。我走进金色园,见院子中心有一组金色的人物雕塑,还有几根金色的柱子,阳光一耀,金光闪闪。敲开他家门,最抢眼的是一盏金色聚宝盆吊灯,屋子是跃层的,客厅位置的举架两层高,如果晚上吊灯一亮,房间里应该金碧辉煌,有点金色大厅的味道。接着抢人眼球的是他老婆,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白净、清秀、苗条、眼波流动。那年方国民年逾五十,他年轻漂亮的老婆令人愈加崇拜他。落座,方国民师傅开始给我讲如何唱歌。他说美声唱法是你不需要太多的嗓子,也就用百分之二十吧,百分之八十要运用鼻腔、头腔、胸腔来发声,发声时你腰要收缩,腹要绷紧,发声位置以鼻腔为切入点,发声前感觉嘴里像含一口水……方国民师傅说着起身,唱了一嗓子,声若洪钟,我感觉地板和天棚,特别是那盏大吊灯,都跟着他的歌声颤动起来。 
  姐夫,小点声,别唱歌扰民了。随着一声银铃般的女音,从里屋出来一个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女子,我眼睛顿时瞪圆了。她有着方国民老婆一样白净的皮肤,清秀的五官,苗条的身段,特别是眼睛,要比他老婆大一圈,眼珠一动,似有一波清水汩汩地流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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