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民师傅2
(2019-10-11 09:09:57)四
我第二次来到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走进黄色小楼。转过画着美女的屏风,再往里走,敲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坐在写字台后边的赵四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显然把我这个人给忘了。我报了老领导的名字,他才像想起我来,起身,把一只手从写字台上伸过来。两只手飞快地握了一下。
我说,老领导给我的任务,要写一写方国民师傅,非虚构,只能采访熟悉他的人。
赵四苦笑一下,说,没想到他说没就没了。
我说,也可能哪一天他会再回来。
回不回来无所谓,小凌河发现的那具无名尸体不是他就行了。
我想听听方国民师傅的故事,还是麻烦赵董讲一讲吧。
他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他的故事中有我,我的故事中有他,有的时候,我也分不清某些故事该是他的,还是该是我的。
赵四从写字台后边绕过来,让座,我才得以坐到一边的长沙发上。赵四坐到我身边,喊人沏茶。不多时,进来一个小姑娘,给我们各冲了一杯茶,杯是玻璃的,茶叶在杯底立了一圈,在杯口立了一圈,是绿茶中的“雀舌”,姿态十分好看。
赵四开讲:
我是农民的儿子,小时家里特别穷。十五岁那年我认了个干爹。村支书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十五岁时洗河澡淹死了,他擦干眼泪继续顽强地当支书。爹有一天对我说,你去给支书当干儿子吧。我说有亲爹干吗要去认干爹?爹说,亲爹无能,认个有能耐的干爹也不错,他兴许能改变你的命运。我不信。亲爹说,试试你就信了。在亲爹催促下,我咬牙认了干爹,有事没事总往干爹家跑。替他点烟,泡茶,跑腿,烧洗脚水,倒夜壶。我十七岁那年,村里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干爹动用权力,给我一个招工名额。我就这样进城到玻璃工艺品厂当了工人。
当时的玻璃工艺品厂是区办企业,职工六十多人,我年龄最小,跟一群女工学吹花。一张长条桌案,对脸坐两排女工,我夹在中间,像玉米地里长出一棵向日葵。一炷火苗就是一个太阳,我向着太阳低下头颅,吹一朵永远不变的玻璃花。这种工作对我来说不是累,是忍耐,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一坐就是八个小时,难为人呢!坐久了,屁股疼,腰疼,脸疼,脸对着火,会烤出一层紫红的糙皮。有时候,我一边干活一边发牢骚,身边女工说,想不干这活儿得有个好爹,你爹要是领导,你就不会干这活儿了。这句话令我想起我的支书干爹。
借口撒尿,我在厂院里走了一圈。車间是一溜灰色平房,灰房子对面是一溜红砖房子,有一间是厂长室。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红脸汉子,我常看见他站在挂着厂长室牌子的门口抽烟。有时候,他会叼根烟在厂院里来回走,走到某个门口时进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出来,继续走。像一条每天都在自家院子里巡视的狗。他有一辆幸福牌摩托车,骑出骑进相当霸气。不骑时,摩托车就停在厂长室门口,车和他一样有一种威慑力。
就在我要踅回车间时,看见厂长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扶摩托,一只手拎一条湿淋淋的抹布擦车。烟雾徐徐上升,厂长像根烟筒,摩托车像一座工厂。我脑袋里有亮光一闪,没多想,奔过去夺了他手里抹布,拧干,蹲下擦车。
他愣一下,说,你小子挺有眼力见嘛!烟在嘴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我卖力地擦,不接茬儿。他又说,咋不回车间干活儿?我还是不接茬儿,埋头擦车。湿抹布擦完了,找条干抹布又擦一遍。起身,后退两步歪头看,阳光从头顶照过来,摩托车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扭头瞅一眼厂长,他叼着烟,也眯着眼睛看车,说,不错不错,擦得挺干净。我就是没接茬儿,一溜小跑回了车间。
两排眼睛盯住我,一个女工说,尿泡太长了吧?我冲她嘿嘿笑,不吭声,吹花。另一个女工说,是去看哪个姑娘了吧?两排嘴咧开,响起一阵笑声。
这以后,只要厂长的摩托车脏了,我便会主动过去擦车。我自备了两条抹布,一条湿的,一条干的,干湿交替,每次都将车擦得铮亮,像镜子一样能照人。厂长骑着能照人的摩托车,一溜炸响一溜烟,愈发霸气。
有一天,我被叫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把手里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抬头问我,小子,你想求我做什么?我说,我不求你做什么。厂长说,别跟我打埋伏,我都五十多了,看不出你一个十几岁小子的心眼儿?我说,那你看出我啥心眼儿了?厂长说,是想调工种吧?我说不是。他说那是啥。我说如果真让我求你,就求你让我当你干儿子吧。他眼睛瞪得像两只灯泡,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我又说了一遍,让我当你干儿子吧。他说出话来了,说我不想认什么干儿子。我说那就做你亲儿子,你有仨闺女没儿子,我做你儿子孝敬你。他说我说了不算。我说我知道谁说了算。他说谁。我说我妈和我姐我妹。
我做过功课,厂长家的三个女儿两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厂长工作又忙,家里男人活儿就落到他老婆和女儿身上。我找个借口登门,从帮换煤气罐做起,什么劈柴呀,做煤坯呀,扛粮袋呀,男人活儿我全包了。和他老婆、女儿混得比和他还熟,一年下来,他主动认了我这个干儿子。我被调出车间,进了办公室。常年跟在厂长身边,厂长该干的活儿我也会干了。后来,我主动要求下车间,干了一年的车间主任,又回到厂长身边做了厂长助理。厂长退休前一年,我当了副厂长。就在大家都认为我快接厂长班了,我的干爹厂长向区里推荐的接班人却不是我。
我还蒙在鼓里时,区工业局长把我叫去了。我敲开门,叫了一声妈。办公桌后边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一旁的长椅子上。她的手肉嘟嘟热乎乎的,摸着很温暖。几个月前,我认下了这个干妈,是我坚持不懈的真诚打动了她,她才容许我叫她妈。她一脸正经地对我说,没人时叫妈,有别人在还叫局长。我诺诺连声,开始走做干儿应该走的路。干妈家的大事小情都有我的身影,干活儿,陪聊天,干妈怎么开心我怎么做。干妈的丈夫我也叫爹,这样一来,除了支书干爹、厂长干爹,我又多了一个干爹。有一次,厂长干爹问我,你是不是又有干爹了?我有些尴尬,故意含含糊糊说,都是巧合,都是巧合。厂长干爹笑了笑,没多说啥。我从他的笑纹中捕捉到了某种危险的成分。我说,妈,厂长推荐的接班人不是我。
局长干妈说,他眼见着退休了,我也左右不了他。
我有些着急,努力忍住性子,用近乎撒娇的表情和口气说,妈,我也不是非想当这个厂长,我就是摸透了这个行业的脉搏,知道怎么干才能让企业做大做强。其实当个副厂长挺自在的,妈你说是不是?
局长干妈说,我看是,当副厂长也不错,先干着吧,有干妈在,你怕什么?
我压住心中不快,觍着笑脸说,有妈在,我啥也不怕。
厂长干爹说退就退了,我和他的缘分也画上句号,再不往来。不是我势利眼,实在是他做的事让我寒了心。如果他推荐的接班人是我,他退了,我还会像往常一样拿他当爹。不说他了,说我。新厂长干了一年多,玻璃工艺品厂的经济效益一直下滑。上怒下怨,一纸调令他走人了,我当了厂长。我不光是会认干亲,更会搞经营和管理,我上任后厂子的效益明显回升。第二年头上,全国的企业都开始转制,咱们地区转得晚,企业效益大滑坡,到第三年头上,厂里已是负债经营。这个时候,咱们市开始转制,在位的厂长经理有优先购买企业的权利。在局长干妈的帮助下,我以一万元的价格买下了玻璃工艺品厂,成了老板。
我用了两年扭亏为盈,用了三年发展壮大。我是个有抱负的人,我的目光越过这座城市,落到了另一座城市,准确地说,是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业界鼎鼎有名的方国民师傅。
我一个人开车去了方国民师傅所在的那座城市。我把车子停在离他家不远处的一家饭店门口,下车,进饭店,要了包房,点了一桌子菜。然后坐下,打电话,请方国民过来。时间不长,方国民师傅来了。他穿西装,打着红色帶暗格的领带,右臂弯夹着一只精巧的皮包,相貌魁伟,看上去不像是吹花的,像是个成功商人。反观自己,貌不惊人,穿着随意,在他面前像个工人。包房很大,桌子也大,两个人坐显得很空旷。方国民问,就我俩?我说,就咱俩。方国民点点头,坐下,说,看来赵老板是有诚意的。
我俩喝了两瓶老白干,相谈甚欢。他谈得多,我谈得少。先谈吹花工艺,后谈企业发展。有关企业发展,他有不少自己的见解,令我十分惊讶。他从消费对象和消费规模谈起,谈到产品结构、市场分布、用户研究,也谈业界竞争格局、标杆企业和投资机会。谈得一泻千里,我几乎插不上话。至少在这个酒桌上,我把他看成了卧龙岗的诸葛亮,他为我描绘的企业蓝图令我眼界大开,幻想有朝一日我的公司也能和那些标杆企业共分天下。
他讲的大多是战略性的东西,可实际操作的东西只有几项,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与旅行社合作,打造玻璃工艺品旅游品牌。说白了,就是把参观吹花表演当作旅行社的一个旅游项目,玻璃工艺品公司成了一个景点。参观完吹花表演,再参观玻璃工艺品展厅,展厅也是卖场,旅行者买上一两件玻璃工艺品回去,买家和卖家都是受益者。
三顾茅庐,方国民被我请进了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做了技术总监。这之后,企业的效益开始直线攀升。说我得方国民师傅如刘备得诸葛先生,一点都不过分。
五
我去拜访一个女人,她叫纪晓岚。你别笑,她真叫纪晓岚,和那个清代著名的才子同名。她是方国民师傅的老婆。
我把她约到了一家咖啡厅,也是火车座,我先到,坐下等她。邀约费了好一番工夫,我讲我是个作家,想写一篇有关民间大师的非虚构。我从来没称过自己是作家,为了赢得她的好感,我硬着头皮说自己是作家。把方国民定位为大师,这应该令纪晓岚感到很舒服。她推辞了几次后,还是应约了。
我没见过纪晓岚,只是听刘子超讲过她。当她走进咖啡厅昏暗的大厅时,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起身朝她挥挥手,她微微一怔,朝我走来。我伸出右手,说我就是作家,说得挺没底气。她也伸出右手,两只手的手指相互搭了一下,算是完成了一个见面礼。
看纪晓岚,我的眼睛是亮亮的。这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女人,我一直认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句话,是很难具体应用到身边某一位中年妇女身上的。用她身上,名至实归,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她,她长得很年轻,“半老”似乎贬低了她的姿色。
坐下,点了咖啡和几盘小点心。必要的寒暄过后,话题很快切入实际部分。我说,我想知道一个大师的私人生活,这不算窥探隐私,一个有私人生活的大师才是真正的大师。纪晓岚问,他真算大师?我反问,你认为呢?她皱眉头思考了一番,说,我也觉得他是个大师。
纪晓岚说话时脸上有一种类似液体的东西在流动,昏黄暧昧的灯光令她十分性感。我努力稳定情绪,让她讲一讲方国民师傅的故事。
纪晓岚讲:
我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结识方国民的,一男一女在飘雪的大街上走,应该挺有诗意的吧。我俩一左一右相距了一条街道,也就是说,我在街左边走,他在街右边走,朝向相同。街不太宽,两个车道,不断有汽车慢悠悠地驶过去。天上飘落的雪花有硬币大,地上覆着一层积雪,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不时扭头看一眼另一侧的他,他也不时扭头看一眼我。这个冬天我正好满二十八岁,也算是大龄剩女了。不是没人追,是追我的人太多,我一个也瞧不上。也不是我眼光太高,是那些人品相太低,我不想委屈自己,只能一步步走向大龄。扯远了,还是回到方国民身上。他身材高大,貌似潘安,即使踩雪走,也走得矫健帅气。这使得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走到一家饭店门口,我准备往里拐,下意识地往街另一侧瞥一眼,看见他横穿马路朝我这边走。我突然有一种紧张感,脚没停,进饭店。走到预订的包房门口,发现他也进来了,也朝这个包房走。我更加紧张,还是没停步,进包房。这个饭局是我们厂工会主席张罗的,我在一家发电厂工作,是运行员,在控制室看仪表盘那种,倒班。因为喜欢跳舞,常被工会借调,参加一些职工演出。工会主席爱交际,常组织一些饭局,我被叫过几次当陪客。我不喜欢这种角色,但工会主席是厂领导,拒绝他对我没好处,我只能硬着头皮来。
工会主席一干人已经在包房里了,见了我,工会主席起身奔过来,还伸出右手。我下意识地也伸出右手,他的手却从我身边擦过,握住了我身后的方国民。我这才知道,他和我赴的是一个饭局。落座,工会主席介绍方国民,方国民师傅,社会活动家,艺术家,玻璃工艺品专家,一家伙就是三个头衔。那时候他还没被誉为大师,但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大师风范。他爽朗地笑,说,社会活动家嘛,就是大忽悠,艺术家嘛,就是精神病,玻璃工艺品专家嘛,就是吹花的。他的自我解析幽默风趣,带笑了一桌人。
开吃,轮番敬酒。我平时参加朋友的饭局是滴酒不沾,但有工会主席这种级别的领导在,我只能破戒了。不喝对人不尊重,换一种说法,这时喝酒是我自愿的,乐意的。男人的魅力更多时候不来源于长相,来源于身份和气场,这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如果他是一个有权力的人,那他身上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如果他是一个有大钱的人,那他身上也有一种无光自灿的气场。在这张酒桌上,工会主席是前者,方国民算不上前者也算不上后者,但他身上的气场一点不比工会主席弱。更多时间里,他的气场压住了工会主席的气场,整个饭局都笼罩在他的气场中。
轮到我敬酒,我先敬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摆摆手说,家里人嘛,不着急,还是先敬新认识的方师傅吧。就这样,我把酒杯递到方国民跟前。四目相对,我觉得有一种柔软的东西流淌过来,我说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方国民说,晓岚小姐是我见过的最有气味的女人。我下意识地说,我身上有啥不好的味道吗?方国民笑道,你误会了,我说的气味是气质和味道的合称,气质嘛就是品相好,味道嘛就是有品位,耐嘴嚼,如果我单说你气质好或有味道都是不恰当的,通常夸长相不漂亮的女人时常说气质好,你那么漂亮,能单单说气质好吗?如果我单说你漂亮也是看低了你,你不是那种徒有其表的女孩,一句有味道,才能道出你身上无穷的韵味。
我被他忽悠得晕晕乎乎。满桌人都說他夸得好,起哄让我喝酒。二两半的杯子,我一口干了杯。方国民也干了杯。酒是高度白酒,一杯酒下肚,脸上、身上、心里都火辣辣的。
我和他就这样相识了。有一晚,他约我出去散步,我握着手机目光转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路灯懒洋洋照着地上、树上、房顶上的积雪,使白色的雪呈现出一种温柔敦厚的暖色调。我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楼,看见他站在门口的雪地等我。我十分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他说,真心想知道,还能不知道吗?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们并肩朝前走,积雪在脚下发出欢快的声音,回应着来自身体的某种热情。一行行脚印盖章一样印在身后,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麻辣般的酸爽。
他说,我喜欢听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有节奏感。
我说,不怕冷吗?
他说,你现在感觉冷吗?
我摇摇头。
他说,只要心里有热度,踩雪是不冷的。
方国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原本在市总工会上班,因为有文艺天赋,文艺演出之类的事都由他管。他组建过职工轻音乐团、职工时装模特队、故事讲演团、合唱队等团体,组织过职工歌手大赛、工人技能大赛、时装表演赛、讲演赛等活动。他说到这扭头看我,问,你喜欢跳舞?我点点头。他说,以后有空我给你量身定做一个舞蹈,想成功跳一段舞,只有技巧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高手给你编舞,我对编舞有一定研究,一个舞蹈从创作之初就得同时考虑形体、表情、调度、音乐、舞台美术、灯光、服装等各方面因素,要有深刻而动听的音乐,要有新颖而独特的构思,要有巧妙而合理的结构……他说得行云流水,我听得细水长流,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讲过舞蹈,他接着讲自己的故事。他说就在总工会要提拔他当文艺部长时,他辞职,下海。他下海不是为了经商赚钱,而是为了艺术理想。他太喜欢玻璃工艺品了,变化无穷的吹花艺术令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说,放弃人人羡慕的机关工作,你太有魄力了。
他说,在当时也算不得啥魄力,大势所趋,那时人人羡慕的可不是什么机关工作,而是大风大浪闯世界。赶上那么一个时代,你不下海游一圈你都不好意思见朋友。
我说,你下海游得怎么样?
他没回答,问我,你是喜欢运行工作,还是喜欢机关科室?
我说,当然是机关科室。
他说,我有办法让你进电厂的科室。
我说真的吗?他说一个月内听消息。其实没用一个月,消息就来了,有一天上午,分厂厂长通知我去工会报到。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进工会做了干事。你说我能不佩服方国民的能力吗?我们很快进入恋爱模式,交往一段,进入婚姻。他比我大十多岁,又是二婚,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像一件玻璃工艺品,只要有阳光照耀,他就闪闪发光。
方国民是忙人,跟谁见面,几句话中总有一句忙呀,没办法,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忙。他说的都是真话,每天他都在外边忙,每天回到家都是后半夜。他小小心心洗漱,小小心心上床,生怕弄出声响把我惊醒。有一次,我没睡着,他一上床我就抱住了他。他很高兴,很卖力气地做一次,才搂着我睡着。
第二天是星期六,起床后我问他今天还去忙吗?他说还得去忙。我说今天纪晓竹来咱家待一天。他说既然是小竹来,我不出去了,我给你们做一道好菜。我用撒娇的口气说,算你给我面子。
上午十点多钟,纪晓竹走进我家。她是我妹妹,我们家只有姊妹俩,她比我小八岁,更多时候,我拿她当孩子。纪晓竹长得像我,眼睛比我大,有人说她比我好看,原因就在这双眼睛,有人说她没我好看,原因也在这双眼睛。说她比我好看的人夸她眼睛惊艳,眼波有冲击力,很容易令人动心。说她没我好看的人贬她眼睛过于大了,眼大漏神,凝聚力不够,难免给人一种生涩感。方国民属于前者,他经常跟我夸纪晓竹的长相,说她的眼睛像两面镜子,在这两面镜子里,你能清晰地看到自己。
纪晓竹说,姐夫没出去呀?
方国民说,不出去了,我给你做道拿手菜,红烧鲈鱼。
我说,小竹她不爱吃鱼。
方国民说,那我就做另一道拿手菜,牛腩炖萝卜。
纪晓竹是个话不多的女孩,跟方国民搭过话后,就基本不跟他说话了。唯一能令纪晓竹滔滔不绝的是我,我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方国民也不跟纪晓竹多说什么,都知道方国民是个会讲话的人,能把我弄到手也在于他会讲话,唯独在纪晓竹跟前,他说话的优势基本消失,能端上台面的大多是行动,比如烧菜,也比如帮她办一件又一件事情。我说小竹你都三十岁了,还不嫁人,你不急吗?纪晓竹说我也急呀,可急有啥用?我说急就努力找呗。她说对象不是找的,是遇的,可遇不可求。我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她说也没具体标准,人家喜欢我我再喜欢人家就行。我说这和没说一样。我们说话时方国民一直在厨房里忙,他把一坨牛腩切成一堆一寸见方的块儿,又把大红萝卜去皮,切成一寸见方的块儿,牛腩焯水,捞出,热锅,下油,葱姜蒜八角红辣椒炸锅,放牛腩翻炒,加水,烧开后倒进砂锅,慢火炖上一两个小时,再下萝卜。方国民经常说,做菜跟吹花一样都是艺术,再一般的食材,只要用心,也能做出不一般的味道。
不说他做菜了,说他做事,他为纪晓竹做的几件事都是大事,比如给她介绍对象。吃完午饭,他对我说,你不用到处给小竹张罗对象了,不就是对象嘛,我包了,下午我就叫一个小伙子过来。我问,这小伙子啥条件?他说,人长得不错,家庭条件也不错,工作单位一般,但他有一个一招鲜吃遍天的本领,吹花。我把嘴一撇,说一个吹花工人,不行。方国民说,我敢保证,在未来不算太长的日子里,他会发展成像我一样的人,如果你认为跟我没吃亏,那小竹跟他也不会吃亏。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就问纪晓竹,你看呢?纪晓竹脸上掠过一丝羞赧,说,我听你的。我说,那就相相吧。
下午三点整,门被敲开,站在门口的是方国民的二徒弟刘子超。我认识他,他不止一次来家跟方国民学唱歌,这小子嗓子不错,唱《我的太阳》跟方国民一样有震撼力。他长得也不错,中等身材,偏瘦,有一双羞涩的眼睛,说话带调侃的味道。我觉得纪晓竹肯定没看上他,几乎没跟他对眼神,更多时候是在低头看手机。方国民跟他谈了许多有关吹花的话题,他说你和高扬是我最看重的徒弟,论手艺,高扬高你一筹,论见解,你又高高扬一筹,我这个人更看重见解,有自己的见解,才能吹出有创造性的作品来。刘子超满眼的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看得出,不好意思的背后潜藏的是一种自信。方国民就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他偏爱刘子超,也是这一点相投吧。
方国民说,你信我的没错,将来能在吹花领域举足轻重的人一定是你,不要小看了吹花,也不要小看自己。
刘子超说,方师傅,我信你的,你是我的榜样,我就是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会忽悠?
不是忽悠,是号召力和感染力。
方国民得意地笑了。他看看纪晓竹,又看看刘子超,说,我们家小竹最喜欢看电影。
刘子超心领神会,说,现在电影院正好上映一部美国大片。
她不喜欢大片,喜欢偏文艺的小片。
巧了,我有个朋友搞了一个电影沙龙,常播放一些小众的文艺片,我可以带小竹去看。
我们的目光都落在纪晓竹脸上,她脸有些红。我认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答应了。接下来,还约定了看电影的时间。
刘子超走后,我问纪晓竹,你相中他了吗?纪晓竹说,还可以吧。我说我没看出他有啥好。纪晓竹反问,你也没看出姐夫有啥好吗?我愣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纪晓竹接着说,我看他就是和姐夫一样的人。
我扭头看方国民,一向脸皮厚的方国民竟脸红了。
六
可是,他是个骗子!高扬说。
他真是个骗子?我问。
最初有这个念头时我也反问过自己,怎么能怀疑自己的师傅呢?但我反复观察,还是打消顾虑,认定他就是个骗子。高扬说。
小酒馆里,我和高扬都喝得不少了。又干掉一杯酒后,故事的走向开始急转直下。
高扬接着讲方国民师傅的故事:
有一次,市政协委员到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调研,带队的是一个女性副主席,开完调研会后要求参观吹花表演。赵四和方国民只好带着几十个人的队伍来到车间。
按惯例,先是刘子超上场表演,刘子超下去后我上场,我能吹玻璃树林,能吹金陵十二钗,能吹百鸟朝凤,这种高难度吹花也只有我能胜任。表演完毕,大家热烈鼓掌。有个委员嚷道,徒弟都这么厉害,师傅一定有更绝伦的表演,请方师傅上场吧。大家都附和道,请方师傅上场!起初方国民很镇定,他笑了笑说,我徒弟表演就够了,师傅再上场就画蛇添足了。那个人说,哪里的话,师傅出手,一个顶俩,还是叫我们开开眼吧。带队的副主席也凑过来,说,大师不能轻易出手,这理儿我懂,但今天来的都是社会精英,还是应该赏个脸吧?方国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我的规矩。副主席也来了犟劲儿,她转向赵四说,赵董事长,方师傅究竟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副主席是市领导,赵四不敢得罪,转头对方国民说,方师傅,恭敬不如从命,你就露一小手给领导们看看吧。方国民还是说,我有规矩的。赵四说,看我面子,破一次规矩吧。方国民一脸通红,在众人一片起哄声中逃开了。
你想,如果他真有本事,这种状况他能不出手吗?我的怀疑由此而生。
还有一次,我和刘子超在现场干活,方国民凑过来,对我们的手艺指指点点。我忍不住说,方师傅,你不愿在别人面前出手,在徒弟面前做个示范总可以吧?方国民的脸立马拉老长,说,我还是那句话,真正的大师是出手不用手,隔山打老牛知道吗?用气功也能杀人于无形。我说,那师傅也教教我们这样的功夫。方国民一时说不出话来。刘子超见风使舵,在一旁插话道,师兄,别提这样幼稚的问题好不好?不是师傅不出手,是没到出手的时候,方师傅你说是不是?方国民借坡下驴,说没错,该出手时我自然会出手。
说实话,直到方国民师傅失踪,我也没见他出过手。我跟刘子超讲了我对方国民的怀疑。他说不瞒你,我也开始怀疑方师傅了,怀疑他是否真的会吹花。我俩商定,一定找机会让他露出狐狸尾巴。
一天上午,赵四方国民陪着一个长相和穿戴都挺气派的中年男人走进车间。方国民叫过我,叫我给中年男人表演吹花。中年男人摆摆手,说,我想欣赏一下方师傅的技艺。方国民也摆摆手,说,这是我的高徒,他吹花就等于我吹花了。中年男人说,徒弟毕竟是徒弟,和师傅还是有差距的。方国民说,先别过早地下结论,您看看他的表演就知道了。趙四也在一旁附和,是呀是呀,看了就知道了。中年男人不再坚持,走到我跟前看我吹花。我一手拿玻璃吹管,一手拿一把大夹子,冲中年男人一龇牙,说您说得没错,我们做徒弟的怎么能和师傅比呢?师傅是一个瓜,我们充其量就是一粒瓜子,师傅是一棵树,我们就是一片树叶,可师傅是不会在一般人面前轻易出手的,只有重要的人物在,他才有可能出手。我说罢,将吹管递向火苗。中年男人一定听得不是滋味,他挥手叫我停下来,转身走向方国民。我发现方国民眼神游离,不敢接中年男人的眼神。中年男人说,我是一般客户吗?
方国民有些结巴,不、不是一般客、客户。
赵四也在一旁说,当然不是一般客户,您的订单将是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订单,您怎么能是一般客户呢!
中年男人说,方国民师傅在一般客户面前不出手,在我这个不一般的客户面前,出手让我见识一下又何妨呢?
赵四一脸难色,他凑近方国民说,要不,方师傅你就露一手,人家毕竟是冲你的手艺来的。
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方国民身上,一向潇洒自如的方国民脸上挂了汗,他一个劲儿摇头。中年男人也来了犟劲儿,说不行我们的订单就免了。方国民脸憋得通红,突然爆发,大吼,随便吧你,不管是谁,这个面子我都不会给。一甩袖子,自己走了。
据说这桩大单就这样泡汤了,赵四和方国民也因此翻了脸。
方国民也不是什么本领都没有,他知识面广,知道的事情多,特别擅长在社会上拉关系。如果只为企业搞营销,他应该是把好手。可他偏偏说自己是吹花高手,这就让我看不起他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照镜子,你看不上他,他是有感觉的,他后来也看不上我了。以前我们常在一起谈论吹花,后来他几乎不怎么跟我说话。众多徒弟中,他只跟刘子超来往得比较多。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公司经营得不好,职工几个月没发工资。有一些员工扛不住,拍屁股走人了。玻璃工艺品市场是全国一盘棋,需求量就那么大,你这里不好,别人那里就可能好。我原来所在的汉光厂效益就比以前好,搞得我老婆时常骂我走了一步差棋,说我上了骗子方国民的当。有一天中午,我心情不好喝了过量的酒,喝了酒心里更不舒服,下午上班,我没去车间,去了方国民的办公室找他算账。门推开,方国民不在。我找了几个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看见他。我又去了赵四的小黄楼,刚一进门厅,就听见旁边的一扇门里传出方国民的声音。我停住脚步,支棱起耳朵听。
方国民说,木村先生是中国玻璃工艺品在日本的总代理,拿下木村就是拿下了销往日本的渠道。目前的情况是,国内的各家公司死磕,都想拿下木村,大家争相降价,完全是恶性竞争。如果这样下去,就是产品销到日本,恐怕也难拿到利润。
赵四说,日本是玻璃工艺品的大市场,如果这个渠道通了,就是不赚钱我也心甘情愿。
做生意图什么,利润嘛,没有利润还办什么企业?这个活儿交给我了,我既要渠道,也要利润。
如果这样,你就是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的大功臣。
可我有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十个都成,我说句敞亮话,你可以代表我直接跟他们签字,也可以动用公司的活动经费,吃个饭送个礼都成。
都不用,我只要一个条件。
讲。
堵住一些人的嘴,别给我的形象抹黑。
没问题,谁敢再找你的麻烦,我开除他。
站在门口的我浑身一抖,立马转身走开了。
七
高扬讲得没错,他就是个骗子。刘子超说。
别忘了,你可是方国民师傅的连襟。我说。
正因为这种关系,我才更清楚他就是个骗子。刘子超说。
刘子超接着讲方国民的故事:
日本商人木村就下榻在方国民以前居住的那座城市,住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套间。晚十点钟左右,木村的房门被敲开,站在门口的不是方国民而是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木村瞪大眼睛。
女子开口,打扰了,您是木村先生吧?
木村哈腰施礼,用流利的中国话说,我是木村,请问您是……
女子说,我是永佳玻璃工艺品公司的,受董事长委派,来拜会木村先生。
木村点点头,侧过身子让女子进屋。二人面对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女子大大的眼睛盯住木村,盯得木村有些不好意思。木村是个中年男人,偏瘦,脸型有点像他们的前首相小泉纯一郎。见女子不开口,木村只能开口,说这么晚了,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女子浅笑一下,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特殊的事,就是我们老板怕木村先生一个人太寂寞。话说到这儿,不傻的木村应该什么都明白了,日本男人的业余生活少不了喝花酒、歌舞伎。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习以为常。他嘿嘿笑了,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个男人一改刚才的风格,起身,绕过茶几,和女子坐到同一张沙发上。他把自己的脸无限近地贴近女子的脸,轻轻说,你很清纯,一看就不是那种女人。女子身子有些抖,像紧张又像发冷。木村说,不用怕,我很温柔的。他的舌头贴上了她的耳朵,她往外躲,幅度很小,他轻轻一搂,她就又恢复到原来位置。
十分钟后,木村把女子抱到里屋的大床上,扒光她衣服。木村干这种活儿十分老练,又十分钟过去,他才扑到她身上。他嘴唇贴着她的耳朵,问,你叫啥名?她说名字不重要。他说我就喜欢喊心爱女人的名字。她说我叫纪晓竹。他就小竹小竹地喊起来,开始了冲锋。
一个小时后,女子走出木村的房间。木村刚躺下要睡,门又被敲响。木村再次开门,站在门口的不是女子,是一个长相伟岸的男人。没错,他就是方国民。
木村问,你找谁?
方国民说,木村先生,我怕找的就是你。
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永佳玻璃工艺品公司的技术总监,叫方国民,想跟你谈谈中国的玻璃工艺品。
对不起先生,天不早了,我该睡觉了。
木村要关门,被方国民伸手拦住了。他说,我还有一个身份,刚才走掉的纪晓竹小姐是我的小姨子,我呢,是她的姐夫。
木村愣怔片刻,讓开身体,放方国民进屋了。
方国民把一兜特级西湖龙井放在地上,从自己的手包里又摸出一袋茶,说,这是中国最好的西湖龙井,产于杭州西湖龙井村狮峰山下胡公庙前的十八棵树,这十八棵树是受过皇封的“御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我有幸弄到一些,想和木村先生一起品一品。说罢,反客为主,拿了电水壶烧了壶开水,开始泡茶。这个过程木村没吭一声,只是默默盯着他。茶泡好了,茶几上飘过一缕缕兰豆香。方国民先呷了一口,指了指对面的杯子。木村犹豫一下,还是端起杯子闻香,然后才呷一口。看得出,木村也是懂茶道的。
方国民摇头晃脑吟了一首诗,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清画/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坐我薝葡中/余香不闻嗅/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嗽。
木村终于开口,茶是好茶,不过,先生找我不是为了和我探讨茶道吧?
方國民说,没错,不是探讨茶道,是探讨中国玻璃工艺品的。作为日本总代理,您一定想把最好的中国玻璃工艺品引进日本,如果您引进的只是中国的二三流货色,将来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我看重的汉光公司的产品质量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
我知道日本人注重的是数据而不是传言,请您看看这个吧。
方国民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了一份国内玻璃工艺品的调查统计表,里面有销量、单品价格、国际市场竞争力指数等等,在这些数据面前,汉光公司跟永佳公司输了一大截。看着看着,木村的眼睛亮了。
方国民接着说,本人叫方国民,不谦虚地讲,我是这个行业的大师,大师不是自己封的,是业界口口相传形成的口碑。难道木村先生没听过我方国民的名字?
木村一脸的迷茫。
方国民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方国民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不多时,高扬拎着一个工具箱走进来。就在客厅里,高扬接通电火,当场表演了吹花。木村见了,连连叫好。
表演完,高扬拎起箱子撤了,方国民又和木村谈了很久。临走,木村送方国民出来,方国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歪着头用十分色情的口气说,明天还需要我小姨子来吗?木村也十分色情地说,需要,大大的需要。二人一起色情地笑起来。
他妈了个巴子!他把我老婆当礼物送给小鬼子了。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后回家和纪晓竹大吵一架。我骂她婊子,骂方国民拉皮条。纪晓竹不承认,先说是误会,后说我血口喷人,拿屎尿往她脸上抹。我气坏了,本想打她一顿,但我是绅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跟女人动手。我把家里一套玻璃工艺品摔了,溅了满屋玻璃碴子。
我又去找方国民理论,我把他从家里叫出来,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像两根带血的钉子。方国民有些惊慌,连说听我解释。我说你把小姨子当婊子卖了,还有啥可解释的。他说那个女的不是纪晓竹,是他拿钱从歌厅里找的长得像纪晓竹的小姐。我说你就是个骗子,我要是相信你的话我就是个傻子。
话说回来,方国民还是成功了,木村改变了最初的意向,和永佳公司签了合同。公司的经济状况很快好转,两个月后,能发员工工资了,三个月后,还发了奖金。高扬和我的收入也翻了一番。大家数着手里与方国民有关的票子,却几乎没人说他的好。都知道他是个骗子了,谁会说一个骗子好呢?
我开始和纪晓竹闹离婚。婚后我们育有一女,这一年女儿四岁,一般的事都懂了。听我嚷着离婚,女儿抱我的腿,求我不要离婚。纪晓竹也不同意离婚,她说她是冤枉的。我说谁冤枉你了,熟悉咱们的人都说这事是真的。她说那就是整个世界都在冤枉我,我已经没处申冤了。
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在大街上胡乱走。走着走着我走到了小凌河边。夜里河水是黑色的,有一排路灯的影子映在水里,好像水里也点了一排的灯。我沿河边走,满脑子都是纪晓竹。纪晓竹身上有很多优点,长相、身段、性格,床上功夫也不错,离开她我肯定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可不离开她,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是个七尺男儿,怎能甘心戴一顶绿帽子呢?
我停住步子,朝河水走得无限近,探出脑袋看水里自己的脸。这时身后有人把我抱住了,我挣开搂抱回头看,来人竟是纪晓竹。
我问,怎么是你?
纪晓竹说,我一直跟着你,就怕你寻短见。
我说,又不是我的错,我干吗要寻短见?
纪晓竹反而没词了。
我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我扭头看纪晓竹,她眼里似有泪水。有风吹过,树木、杂草、她的长发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像是火苗燃烧的声音。我问她,你真不想和我离婚?她说真不想。我说不想还做那种事。她说我没做。我说全世界都说你做了那种事。她说我不管全世界,我只管我自己。我冷笑几声,没心软,男人在绿帽子面前有几个是心软的。
八
赵四说,他是个骗子。
我说,你说过他是大师。
赵四说,他是大师时他确实是大师,他是骗子时也确实是骗子。
赵四继续讲方国民的故事:
在我的公司最困难时,是方国民拯救了我,拯救了公司。据说他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还搭上了自己小姨子的身体。没错,他小姨子纪晓竹很水灵,尤其那双眼睛我最喜欢,那双眼睛盯住你时,你的心会颤抖,身体也会颤抖。
我第一次见纪晓竹是在年底公司的年会上,每次年会我都大张旗鼓地搞,自从方国民进公司,我就把搞年会的活儿交给了他。他是行家,年会搞得十分热闹。有一年,方国民跟我说,咱公司的人还是少点,人少气氛就不够。我说总不能为凑气氛去大街上拉人吧。他说不用拉大街上的人,把员工家属拉来就行了,让家属享受一下公司的喜悦,也算是增加企业凝聚力吧。我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方国民租用了本城最大的一家婚礼城,那个大厅金碧辉煌,能容下上千人。我站在台子上往下看,满厅堂的人头,气氛真的与往不同。方国民是主持人,他口才好,说话风趣俏皮,每讲几句,台下便会响起笑声。我讲过话后,开始大会餐。方国民陪我挨桌敬酒,当来到刘子超这一桌时,一双眼睛令我心头一抖,这双眼睛就是纪晓竹的。方国民介绍,这是我小姨子,也是子超的爱人,纪晓竹。我握住纪晓竹的手,觉得自己的手开始颤抖,还是纪晓竹率先从我的手心里抽回了手。当我的手握其他的手时,我的眼睛还在纪晓竹身上。
第二天,我把方国民叫到办公室,我说年会搞得不错,还是方师傅能力强,以后就按这个套路来。方国民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构想,都很新奇,我听得心不在焉,听一阵,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姨子挺漂亮。他愣住了,住嘴,呆呆看我。我又说了一句,你小姨子挺漂亮。
他这才反过愣儿,笑了笑说,还可以,还可以吧。
我说,你以前好像求过我,想让你小姨子进公司谋个差事。
我推荐她进公司的办公室,你说办公室满员了,去车间还行。可她不是干工人的料,这事就撂下了。
现在办公室的文书能力不够,我打算辞掉她,让你小姨子进来。
那太好了,谢谢你。
听说你能拿下木村,她也是尽了力的?
那都是误会,是瞎说,陪木村的女人是我从歌厅雇的,为了吊木村的胃口,我才让她说是我的小姨子。
我将信将疑,也不便多问了。几天以后,纪晓竹到公司来上班了。文书室在一楼,我在二楼。这真是个能让人心动的女人,我见多识广,这世上能让我心动的女子没几个,有一个出现便被视为珍品。有一天,我下楼去文书室,看见纪晓竹正在复印一份文件。那台复印机有点低,纪晓竹身材又高挑,她在这台复印机前干活是哈腰的,她腰挺细,显得屁股愈发宽大,她背对我,翘起的屁股在我视线里十分夸张。我想象我跨前一步,抱住它,会是什么感觉?我身子开始颤抖,等她回过身看我时,我的身子已经抖得相当厉害了。
纪晓竹怯怯地叫一声董事长。我笑笑,坐到她的椅子上,椅子上有热度,想必来源于她的屁股。她站着,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柔软,看到类似吹花火苗般的热度。我知道自己一时陷入柔软与热度之中。我是个成功男人,拿下一个女人应该不成问题,我眼睛上移,盯住她的眼睛。
我说,工作还习惯吧?
她说,习惯习惯。
我又说,我干了这么些年企业,家底是有一些的。
她有些懵,可能一时不知我为什么会说这个。我接着说,只要我喜欢的人,我会重用,我会不惜本钱。
说罢,我伸出手,我感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的手伸向她的臀部,刚碰上她就躲开了。她脸红了,我也有些尴尬,索性想进一步动作,门被推开,一个人闯进来。我本想发怒,见来人是方国民,就熄了火。
第二天纪晓竹没来上班,我问方国民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把刘子超叫来,问他纪晓竹怎么没来上班。刘子超低着头说,她不胜任这份工作,所以不来上班了。我有一种挫败感,吼道,瞧不起我,瞧不起公司!刘子超连连搖头,说,董事长您别误会,不是瞧不起,是她真的不胜任。
我也不是强盗,人家不来我也没办法,这件事渐渐淡下去。有一天,方国民找到我,说他有个创意,要搞一个企业家联谊会,东道主就是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出个场地,花个饭钱,就把全市所有的企业家搞到一起,都成朋友了,也就有机会为我所用。我觉得是好主意,可我有疑虑,我的企业与全市其他企业比,不过是中等规模,那些石油公司、电力公司、铁合金公司等大企业,能给我这个面子吗?
方国民是个能人,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个骗子。不知他怎么搞的,居然把这件事搞成了。就在我公司的食堂里,挤了一百多号企业家。大家吃吃喝喝,谈笑间把距离拉近了。
我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晃晃悠悠。吃完饭还安排一个节目,就是参观吹花。一百多企业家在方国民的引领下走进车间,参观高扬和刘子超表演。有人也嚷嚷要看方国民吹花,方国民照例还是推,此时我已经断定方国民是骗子,可揭露他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就在大家瞪眼看表演时,我把方国民拉到一边,接着酒劲儿,提起了纪晓竹。我说我还是想让她回来上班。
他说,她不适合咱的工作。
我说,我觉得她适合呢?
他苦笑一下,没回答。
我又说,都是水贼甭使狗刨,都是男人啥不明白,这个忙你得帮我。
他的脸色不好看了。
我说,我要硬让你帮呢?
他说,我就是不在你这儿干了,这个忙也不能帮。
我们就这样谈崩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