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文/胡曼荻
莫言先生在他获诺贝尔奖的演说时提到母亲并着墨甚多,那是其写作的初始灵动。忽想起外公,一个平凡者,在世上走过匆匆一遭,逝者如斯夫,留下的,是活者心中时时荡漾的涟漪。
一直想到外公的墓地看看。母亲说,外公的墓已经被平了,在上面盖起了楼房。
不知外公到哪里去了。感觉上外公总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常常怀疑灵魂的东西,不知道那些逝去的魂灵飘荡在哪里。
外公是在农历除夕去世的,因脑溢血。外婆说当时外公正在作年夜饭,看到常年在外边奔波的舅舅回到了家中,感到极度兴奋,于是很努力地煮各种年饭。他忽便感到头疼,随躺到床上,翻了几下身便不再动了。外婆以为他睡着了便不再惊动他。待年夜饭做好叫外公时,才知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就这样悄无声息。
母亲赶到时只见到外公的遗容。母亲说外公的神态安祥,嘴角挂着笑。母亲讲这些时很悲切。她说外公一生勤奋辛苦,所以要选在除夕夜将一切的事都安排好了才放心而去。外公一生为老好人,所以上苍让他不受一丝苦便到了冥界,让他大年三十去做正月的神。想来外公在天上应过得很好。只愿如此。
那年冬天很冷。大年初一飘起了雪。雪倾刻便染白了大地。母亲说大雪封门正好为外公守灵。
外公走时刚满古稀,也算寿终正寝。外公终于没有等到我上大学的那一天。常常遗憾。外公应该活到第二年,看我上大学,看舅舅乔迁新居。这是外公生前最挂念的事情。
外的公一生嗜书如命,书法文章俱佳。外公的床头堆满了书,睡前总要翻一本,写些读书心得之类。外公并没有发过任何文章,可他手稿有厚厚的一摞。可惜那些书和手稿后来均被随外公一起葬了。
刚刚七个月大时,便被母亲送到外婆家。长到七岁大才回到父母身边。后来的功课很好,对文字的东西似乎总有许多灵犀,想来也许和外公有关。
学会说话很晚。外公很着急,逢人便讨教怎样让我开口。我似乎并不热衷叫爸妈,第一个蹦出的词语是外公,第一句话会说的话是人之初性本善。从会说话的那天起,每天要背一句话,否则便要被外公打屁股。
这些事在我是一点不记得了。外婆说这些的时候我便摇头迷茫状。不过我能背诗却是事实。印象中记得的第一件事似乎是舅母让我喊她妈,说我妈不要我了。外公看着直笑,我气得哭了。于是外公说:你要哭,你妈更不要你了。
以后人前眼泪很少。虽然会背着人痛哭,惊天动地。感谢妈和外公从小让我独立意识很强,虽然于他们也许是无意的。
外公育人的能力很强。外公教书特别认真,他锁的一箱奖状便是见证。外公出殡时门口堆了不计其数的花圈,那是他的许多学生送的。外公不愿和别人争什么。我记得他最常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悦乎?还有什么:礼之用,和为贵。在我其实,似懂非懂,长大以才知那些话出自论语。当时我却以为外公颇不理喻,文人气甚浓。
母亲在外公去世后犯了愁,说找不到一张外公笑的照片。外公所有存下来的照片都紧锁着眉,似乎心事重重。母亲说外公一生很不得意,虽然外公从不对人任意发脾气。
据说外公家在解放前很富,属于大地主之类。所以母亲说她从小成分不好。尽管外公很老实很勤恳地教书,却似乎始终摆脱不了出身的困扰。外公有一个兄弟据说当过很大的官,做到类似副省长之类,后来当右派给迫害死了。为此,外公教书的饭碗也丢了。外公于是便写些字卖。好在那时母亲已经长大了。外公从小对我写毛笔字要求很严,可惜我不求上进,字至今虽还拿得出手,却不能登大雅之堂。外公的事情母亲很少对我说,我似乎又笨得可怜,对世事懂得很晚,等我真正把天空看明白时,已远离外公念书。感觉上外公只是干瘦干瘦,似乎总是忧郁忡忡。
外公极爱吸烟,这也许是文人的毛病。母亲给我的零钱总是攒了很久,便买包烟给外公抽。外婆对外公抽烟很反感,却也无奈。外公一生最大的两大嗜好是:抽烟和看书,不让他抽烟就像不让他看书一样,他会难受已极。
也许是吸烟的缘故,外公极瘦,似乎一根火柴便能将他点染。后来外公咳嗽得厉害,医生要他少抽烟,外公谢过医生答应改之却依然不弃。很悔那时不谙世事,居然买烟纵容外公。常常想如果外公少抽两盒烟,也许就能看到我念大学的那一天。颇有些悔。
终于没有能见到外公的遗容。那一年我正忙着考大学,对身外事不闻不问。虽然出殡的那一天外公的遗像是我抱着的,哭得泪流满面,但依然遗憾没有和外公见最终的一面。
刚被送到外公外婆手里的时候正害着病,上吐下泄。母亲多方求医都束手无策。外公翻了本医书,照本下药居然治好了我的病。于是外公说我从小便懂得给他面子。因为我的到来,外公便睡到外间的小床上,天天为我和外婆守夜。外公治好了我的病,却夜夜闹得他和外婆睡不好觉。外婆打我的时候,外公便叹息:孩子娘不在这儿,孩子太可怜了。
在背诗中一天天长大,也便对外公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外公知识总是一套一套的,生活还是个多面手,诸如什么电灯不亮了,自行车不转了等等小事,他一动手就成。特别是外公颇通庭院手艺,在他不大的院子中,见缝插针地种了许多苹果、桃子、梨和葡萄等,而且棵棵茂盛,果实累累,甚至于翻越墙头,硕熟在外。
邻居小朋友常常便悄悄地偷我们的果子吃。有时正在葡萄树下看书,看到一些小脑袋在墙外探头,还有竹竿敲板的声音,小不点的我已经懂得保护家产,大嚷大叫,想把那些小贼们吓跑,然而没有人睬我。便去叫外公,搬救兵,结果更让我生气,外公非但不管他们,还请他们进来吃个饱,还教训我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人情才最重要。
后来对人很不计较很马大哈也许便是外公教训的结果。当时却为此和外公赌气,觉得外公有些过分大方了,因为果子下来总是邻居先吃到才轮到我。现在想起外公便很怀念那时他让我提着小篮给邻居挨家送水果的情景。在外公心中,别人能分享他的东西便感到开心极了。
外公作学问特认真,看书总是圈圈点点,他的字又写得漂亮,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想起孔已己和别人较真的劲儿来,只是外公不知要比孔已己大方得不知有多少倍。况且外公淡泊名利,全然没有孔大人打肿脸的穷酸气。那时虽然很小,不懂文章的好坏,可是在心目中,外公特别深奥,写的文章起码能出好几本书,没有难倒他的东西。当然,那是以孩童的眼光。大时问起外公为什么不出书,他说功名都是身外事,作学问最重要是真要静下心来,切不可浮夸。他还说文人作文章要负责,不能随便出书给人家看。这也许是外公的哲学,无意和他理论。外公有他做人的道理,可我还是遗憾他辛苦一生却没有实果留下。
回到父母身边后,去外公家的机会就很少了,外公便寄书信过来,封封都不离踏实做人,认真读书。当时有些烦,现在想来外公一字一句写下那些书信时的心情,都禁不住想哭。可惜那些信都由于几次搬家,不知散到何处了。
外公曾留下的东西是一本他写的字帖,让我用来临摹。外公的字苍劲有力,萧洒飘逸,全不似他干瘦的身躯。我的字何时才能达到外公的境地呢?外公说他炼字的时候可以肘部悬空地一连书写几个小时。外公的毅力似乎比不了,他做人的一切都体现在他的字和书法中。书法的确是一门需要认真和勤奋,淡泊和宽容的艺术。
最后一次见外公是和母亲一起去祝他七十岁大寿。外公特别高兴,专程带我和妈妈去他教过的学校参观,那也是母亲的母校。那时已经懂得外公的意思,他非常希望我能上大学,这是他最大的愿望,他从小对我的严格便是为了这一切。虽然当时外公只是讲他当年求学多么不易,母亲求学的辛苦,没有提及我求学的容易,当时亦明白外公的用心良苦:他有太多的希望又怕给我压力。
终于上了大学。外公却没有等到这一天。外婆的牙也掉了许多。外婆当时哭了,她说:外公如果有知,不晓得该多高兴。她还说外公并不是认为我考上大学便完事大吉,他实在是愿我能多念些书。
对于外公的形象,很怀疑自己的记忆。一直以为外公是个乐天派,因为我见到他对谁都是慈眉善目的。可不知为什么在留下的照片中,外公总是绷着脸,一脸的严肃状。有些搞不懂,只好以外公不善镜头解释。因为外公不爱拍照,这也许和他淡泊人生不爱出风头有关。但我常常又想其实外公读书多自然忧国忧民,将此心情锁在镜头里也未尝不可。常常又感动于那些照片,那让我知道外公其实是多色彩的,他很坚强,爱把笑留给别人,而把忧愁埋在心底,只对着冰冷的镜头才真愁流露。
总觉得欠了外公什么。小时候常常对外公说等我第一个月领到薪水一定给他买条好烟,一定多去看他。可是我上学以后便很少去看外公。现在买的烟他也永远抽不到了。
如果有天堂和地狱,那么外公一定在天堂里。常对自己糟糕的记忆生气。十岁以前的事对我似乎都很恍惚,外公给了我金色的童年,只记得一种公主般的感觉,具体的小事都随岁月飘散了。只是奇怪为什么特别清楚地记得外公告诉我的一句话: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话也许有些陈旧,有些偏颇,但记忆十分清晰,甚至于外公讲此话的神情神态和语调都常常呈现眼前。
不知外公在天堂过得好不好。如果可能,真想作个好梦,寻思着外公在梦中出现。
2012-12-11 修稿于美国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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