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园

这一个帆布挎包跟了他好多年了吧，墨绿色底纹，淡色的斑点图案，拉链两端已经有不少磨损的地方。每次从外面回来，这挎包都被汗水浸透了，有时候就忘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在江南的暖风里度过一个两个宁静的夜晚。

今天他骑车经过留园的时候，几乎同时接到好几个朋友的短信，都是问他还在不在苏州。他在门外边的柳树旁停下来，耐心的一条一条的回复，“在啊”，“在留园旁的柳树下”，“搞什么搞，我刚从档案馆出来，骑车呢”。不同的对象，他回复的时候总有不同的心情，即使回答的内容是一样的，却能够激发他不同的情绪。八月的江南很有温度，已经不是宣德年间的江南，也不是香山笔下的江南。或者苏州，几千年以来不曾变化的，就是这样的不愠不火，甚至有一点优柔寡断，总也挥不去，好像他和他的梦一样。

回完所有短信之后他已经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了，他只好如此。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本来可以一路轻骑穿过留园路，上塘街，在山塘书苑短暂停留，回家以前在楼下的超市买点水果，上楼在书房打开电脑，继续写昨天没有完成的小说的草稿。这项工作已经拖了有三个月了，出版社已经催了无数次，改时间也已经改了有两次了，他必须要在月底前，完成这一次的续编。可是忽然有一天他感到这梦一样的故事无法继续，他决定了每天定时去档案馆上班，朝九晚五，过了几个月规律的生活，戒除了灵感的不定时骚扰，现在，终于可以一劳永逸的把所有故事讲完，专心等待新的稿酬，然后辞掉工作，继续他的旅行了。

这江南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照得他的眼镜变了颜色。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个月没有剪头发了吧，刘海有一点遮眼睛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低头看了看穿的皮鞋，有一点旧，但是擦得很亮，一个季节总会有一段时间，苏州的街道上灰尘比较少，干燥，但是依然很安详的吹着风，有暖风，也有东西长驱直下的寒潮。他眼前出现了她疲惫的身影，神情有一点恍惚，或者，有一点不知所措，抑或是还在思考这种方式与他见面是不是值得商榷。可是她还是迈着犹疑的步子踏出圆子来，脸上忽作欢颜，“你真的在苏州啊。”

“在啊。”

“我以为你不愿意见我了呢。”

他不说话，手扶了扶眼镜。已经变成了墨色，他确信她此时看不见他躲闪的眼神。

“咦你的眼镜好酷啊，走这种风格了？”

“它自己会变的，阳光太刺眼了。”

原并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以前了，那地方虽然离现在工作的地方就两个小时的车程，他却从来没有故地重游过。他们说好的，在烟雨长廊，两个人朝不同的方向各自走去，不回头，不念想，直到未来的某一天可能的相遇，再对这一切的故事作自愿的解释。而眼前的她，云，这个名字和她一样，于他来说曾经是彩虹旁边的白色婚裙，后来成了雷雨天气的阵阵阴云，以至于一度笼罩着他走不出的自卑阴影。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烟雨长廊也只是可遇不可求的景致，早就该让它消散了。

云来苏州就是为了可能见到原，可是她已经没有了他的联系方式，只知道他人在苏州，在档案馆工作。于是她从无锡辗转到了苏州，在留园，她在手机上给每一个可能知道原电话的朋友发短信，一一询问，才使得有三条短信从南京，武汉，上海三个不同的地方，发向1958这个号码，最终迫使原不得不停下回家的步伐，不得不听从这三条短信的建议，慌忙之间与她见面。

后来云承认，自己冲动的行为惊动了太多的朋友，但是这勇敢的行为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效果和后果，如果，在阊门外的并肩行走，他最后一次牵起她的手，一字一句的对他说，你会遇见更好的人，陪你走在这城门外，如果，这就是后果的话，也算是一个了结吧。

在这之后的七天以内，原完成了出版社的稿约任务，并很快拿到了数量可观的稿费，他很快就离开了苏州，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园，他始终是留不住的。

原的驾照是一个月以前才拿到的，这辆车子是从朋友那儿借来，早就约好的。车后面绑上了他的那辆自行车，自行车把上绑着那个浸透汗水的挎包，他从外面骑车回来之后总是忘记把它取下来，于是风吹日晒雨淋，也算是寿终正寝的，他打算一到即墨安顿下来，在离开的时候，就不带走它了。

他曾经常常背着这个包在云面前，殷勤的做着苦力差事，帮她搬最重的一堆书，帮她提最大的行李箱子，骑自行车载他从一年级骑到四年级，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在南方，他们在北方的一所大学里，涂同一支护手霜，戴同一双手套；在最不喜欢的冬季滑雪，在中央大街广场上喝一口气结成冰；在雪场上摔倒，他背她回女生宿舍；在酒吧跟人打架，她跟带头的混混喝酒喝倒对方换回了原，冬天的晚上零下几十度，他们还是可以笑得生如夏花。

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跟冬天有关，似乎不是这季节不足以显示出他们热火朝天的青春。原决定从苏州出发一路沿海北上，到了秦皇岛，把车撂下，上火车，去西北，然后上西藏，读完一本书，写完一本书，从川藏线进入四川盆地，二进丽江，一直到云的故乡。那个时候，正是南方的冬天，南方的冬天，原想看看在南方的冬天，会不会想起自己有哪一句话在当时忘了对云说，看会不会想起自己从容不迫的朝西边走的决定，是不是可以在地球上画一个圆，回到原点。

但是他知道他是留不住的。

背景音乐·苏州城外的微笑

献给·去年夏天的一抹鱼心

欧陆的春天漫长，湿润又干燥：

欧陆的春天漫长，而我孤独又骄傲

想：如果很多陌生人都让你认作一个特定的人，那个人一定真的只是你的陌生人了。

梦：昨晚梦见重回初中课堂，班主任数学老师语重心长的嘱咐我，因为我又只考了七十八分。

想：我真的要去经历一整个北京的冬天了。

梦：那苏州呢？

梦：0:56    6月14号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