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鹏:对新诗的六点意见
(2010-05-29 21: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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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诗集《文明的呼唤》 |
整理图书、信函等资料,又看到著名诗评家陶文鹏老师评论诗集《文明的呼唤》的信,写了满满12页信纸,每一次读,都非常激动和感动。在博客上查一下,却没有发布或介绍。这才想起,关于诗集的来函,还有一些当时没有发布,这一会儿凭记忆能够想起的,还有著名评论家孙荪、作家中森的复函。应该找时间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
陶文鹏,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文学遗产》主编,著名诗评家。1941年9月出生,广西南宁人。196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1年获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学位。出版专著有《苏轼诗词艺术论》《盛唐山水田园诗赏析》《唐诗与绘画》《黄庭坚》《中国古代山水诗史》《古诗名句掇英》等。合著有《新编中国文学史》,主编《宋诗精华》等。
陶老师在信中,除了肯定《文明的呼唤》“是一部优秀的诗集”外,还分六个方面对诗集和新诗发展提出了更高要求和希望。作为唐宋文学研究专家,他对新诗的意见值得我们重视。因为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是新诗发展的根本基础。他引述的艾青晚年“对诗的要求”,对当下日益疯长的经验叙事诗风,无疑清醒剂的效果。现将陶文鹏老师的信发布如下(因个别字迹潦草,有些字句可能有误,未经本人审阅)。
陈立红先生:
您好!感谢您寄赠诗集《文明的呼唤》。
丁国成先生是著名的诗评家,对诗歌的理论、批评、鉴赏水平很高,而我主要是搞古典诗歌研究,对新诗读得少,更缺乏研究。他自己谦虚,却抬高了我。
因为杂事多,我未能一一细读你的全部诗作。但我衷心地说,这是一部优秀的诗集。你的诗关注现实,尤其是体贴下层百姓特别是农民的艰辛疾苦。写家乡,写农村,写亲人的诗特别动情,有浓烈的生活气息,很感人。你还反思历史,展望未来,思考人生,使诗作有历史的深度,有理想的光能,还有启人灵智的形而上的哲理,这是难得的诗性智慧。诗风悲壮、沉郁,又开朗、高远,不拘一格,体式多样,对诗的形式作了大胆的探索与尝试。
总的来说,你的诗写得大气,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当然,集子里的作品水平尚参差不齐。作为读者,我提几点意见,供你参考:
一、还要努力写得精炼些。炼字、炼句、炼意,尽力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
二、要注重独创性。艺术独创性是诗意有无、深浅的重要条件,甚至是根本条件。我们见到许多这样的诗,内容正确,有思想,有感情,还有形象,但都是别人表达过的东西,就觉得诗意缺乏,不动人。独创性源于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和发现。落实到写作中,首先是诗的艺术构思,其次是意象营造。这两方面,或仅有一方面做到新鲜,发人所未发,见人所未见,诗就具有强烈的艺术冲击力,让人感到诗意盎然。例如,台湾诗人非马的《鸟笼》:“把鸟笼打开/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笼”,有新颖、深刻、耐人思索的诗意。北宋诗人曹勋的《过太行》全诗八句,开篇两句就创造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奇感人意象:“落月如老妇,苍苍无颜色。”这与美国诗人艾略特的《黄昏》:“黄昏,像一个躺在手术台上/刚打过麻药针的病人。”都是兼用拟人和比喻手法营造的,而且用的是远取譬,这两个意象格外新鲜独创,令人难以忘怀。由此也可见古今中西杰出诗人的诗心是相通的。
三、我们文学所的老所长、著名诗人、学者何其芳提出过一个“好诗”的标准:诗意和完美。他认为,一个好的诗篇,不论篇幅大小,题材如何,形式怎样,只要内容有诗意,形式完美,就是一首好诗。诗意是指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的新鲜、独到,有发现。完美是指在传达这种思想感情时所使用的完整和谐的写作方式。(《何其芳文集》第6卷第212页)他说得很中肯。当然,要做到“完美”并不容易,但我们应当向着这样的境界努力。
四、可以尝试写一些短(二十行左右)的现代格律诗。何其芳说,“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适合它的现代语言的规律的格律诗,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健全的现象,偏枯的现象。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不但我们总会感到这是一种缺陷,而且对于诗歌的发展也是不利的。”他是着眼于整个民族诗歌发展,着眼于探索符合现代汉语规律的诗歌形式才提出这个问题的。这是何其芳的胸怀和抱负。在新诗史上,徐志摩、闻一多、朱湘、何其芳、林庚(我的老师)、沙鸥、郭小川、公刘等诗人,都曾尝试现代格律诗并作出了可喜的成绩。我们当然应根据题材内容和诗的功能的需要,继续写自由体或半自由体诗。但现代汉诗没有体式的局面总不能永远继续下去。中国传统诗歌中语言的凝炼美、对偶美、声律美,都应当得到继承和发扬,使新诗朗朗上口,易记易诵。
五、为避免新诗“难懂”,方便读者阅读,你对作品重新加注标点符号,对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作了注释,我认为这是好的,有成效的。新诗应当写得深入浅出,应当用提炼过的口语,应当让人民大众喜闻乐见。我是反对把诗歌写得空泛,写得晦涩,故弄玄虚,像谜语,甚至标榜只为少数人写,为将来的人写的。但诗句不必都要语法结构完整,不必都要关联词(在大庭广众朗读的诗、儿童诗,可以考虑。)。因为诗意要含蓄,要飞跃,要多义性,诗意不能过分直白坦露,不能过分确指和固定,往往有一点模糊、朦胧性,更耐读,耐人品味。这当然要看诗的题材。传统诗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只有名词意象,没有任何关联词,没有谓语,却是千古名句。“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是菊开还是泪开,是系舟还是系心?抑或都是,让读者自己体会。至于“垂钓绿湾春”(储光羲),谁钓?是在春天,在绿湾岸上钓?还是钓的就是“绿湾春”?没有主语,没有方位关联词,却更有诗意,诱人想象。至于具象与抽象的焊接,例如唐代诗人岑参的“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现代诗人臧克家的“蝙蝠翅膀下闪出了黄昏,蛛网上斜挂着一眼闷热”;还有词性的变化与活用,如宋代诗人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现代诗人余光中的“云很天鹅”等,都是新奇精警的“诗家语”,而有别于散文语。
于友先同志赞扬你“削剪诗歌疯长的或装饰性的枝蔓,像‘冬天的乔木’一样‘剥光了辉煌的叶子’”,我认为切中肯棨。不过,你的有些作品,还“削剪”得不够。对那些“疯长的或装饰性的枝蔓”,还可以更狠心地削剪。艾青早年诗以长句气势逼人,而他晚年的许多诗,却以“朴素”、“单纯”、“集中”、“明快”见胜(参见艾青《我对诗的要求》)。艾青的主张,值得重视。他说:“朴素,有意识地避免用华丽的词藻来掩盖空虚;单纯,以一个意象来表明一个感觉和观念;集中,以全部力量去完成自己选择的主题;明快,不含糊其词,不写为人费解的思想,决不让读者误解和坠入云里雾中。”他的《鸽哨》:“北方的晴天/辽阔的一片/我爱它的颜色/比海水更蓝//多么想飞翔/在高空回旋/发出醉人的呼啸/声音越传越远……//要是有人能领会/这悠扬的旋律/他将更爱这蓝色/——北方的晴天”,这首诗就很好地体现了他的朴素、单纯、集中、明快的诗艺主张,而且还有悠扬的、回环往复的旋律美。艾青堪称中国现代诗的艺术大师。
六、以对传统(包括古典诗歌传统与五四新诗传统)继承发扬为主,也要有选择地借鉴、吸收西方现代派诗歌艺术。这一点,你做得已很不错。我觉得,闻一多、冯至、戴望舒、臧克家、李瑛、余光中都有卓越成就,值得学习。
匆匆谈了这些,未必对,错了的,一笑置之也。
祝你在诗歌创作上取得更大的成绩!
陶文鹏
2008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