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红:网络诗歌的语言、结构与文化定位
(2008-10-24 0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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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红网络诗歌语言结构文化定位口语诗朦胧诗文化 |
分类: 文学评论 |
网络诗歌的语言、结构与文化定位
文/陈立红
因为长期从事互联网工作,再加上诗人的身份,我对网络诗歌的兴起和发展比较关注。在我看来,在经历了诗歌论坛的喧嚣和诗歌江湖的混战之后,网络诗歌开始进入回归自身、相对沉静的“博客时代”。与论坛的广场效应不同,博客具有更强的个人化特征,这对那些关注诗歌本质、崇尚个性独立的诗人和诗爱者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网络工具。也正是因此,许多业已成名的诗人,如王久辛、郁葱、马新朝等,也纷纷加入其中,博客已成为诗人发表作品、切磋诗艺和交流沟通的综合平台,彻底改变了过去只能通过报刊发表才能阅读诗歌作品和了解诗人近况的传统方式。
一、千年之后打开这些网页将会看到怎样的风景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工作对人具有巨大的规定性或曰压迫性,像一个游戏,一旦加入其中,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而成了一个机构一个公司的零件或附庸,成了机构文化企业文化塑造乃至改造的对象。这是网络时代青年诗人的生存困境。因此,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到网上写诗,已经成为许多诗人抵御物质挤压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网络时代自由精神和独特思想的心灵家园。
诗人是社会最敏感的神经,时代最细微的脉动和最深重的苦难,网络诗歌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从汶川大地震诗潮喷涌,到北京奥运诗歌喝彩,都是很好的例证。从这个意义上讲,网络诗歌拉近了诗歌与时代和网民的距离,也是对过去二十多年来文学“向内转”的一个反叛和回归。
在金钱左右价值的畸形消费时代,诗人的才华在匆忙的生存碾压中悄无声息地耗损流失,一点也不让人吃惊。幸好博客流行,人们可以把汪洋恣肆的诗情或牢骚不满的河流倾泻在虚拟无边的互联网上,让亿万网民评头论足,路过、加赞,或者板砖、砍人,那是他们的自由,这些网络诗歌以日记和草稿的方式记载着一个时代的荣耀和耻辱。我不知一百年之后,一千年之后,如果后世的人们还能打开这些隔世的网页,将会看到怎样的风景?将会发出怎样的浩叹?
二、新诗诞生90年来诗歌语言的嬗变从未停止
中国新诗诞生90年来,诗歌语言的嬗变从未停止,一直处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一开始是模仿西方,形成了“翻译体”;之后开始自主探索,出现了“新格律体”;抗日战争期间,出现“田间体”;再后来是吸取民歌营养,涌现出“新民歌体”;借鉴苏联马雅可夫“楼梯式”,又出现大量朗诵诗;到了新时期,则是吸收西方现代诗歌艺术营养,涌现出“朦胧诗”、新生代诗。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每一个时期都有好的作品和代表诗人涌现。这符合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也就是说,决定作品是否成功的标志不是文学样式,而是诗人作家对社会生活是否具有独特的观察和深刻的领悟,是否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表现形式。
口语能否入诗是个老话题。口语不是要不要入诗的问题,而是如何入诗的问题。其实,口语入诗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新诗诞生之初,把握的好,就能成为好诗,如《假使我们不去打仗》(田间,1938年)、《有的人》(臧克家,1949年)等,都是早期的经典佳作。反之就成了“口水诗”,如小感小觉浅尝辄止的“梨花体”、网络体等等,因为缺乏丰富扎实的内容和触动心灵的细节,显得空泛、干巴,只是口语而没有诗意。
在朦胧诗崛起并形成新的传统之后,作为一种反叛姿态,口语诗开始大量涌现,当时就展开了十分激烈火爆的讨论。反对者认为,口语粗俗直白,不够典雅严谨,缺乏语感和韵味,入诗是对诗歌语言的破坏。但口语诗却以通俗晓畅、痛快淋漓、幽默反讽的新的语感,为叛逆、反讽和荒诞精神与青春困惑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受到不甘朦胧诗压抑的新生代诗人的狂热追捧。这是继朦胧诗之后,汉语诗歌发展打开的又一条新路。尽管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甚至口水横行,但其探索试验为新诗带来了新的经验和价值,这是值得肯定的。
三、用“诗歌作品”和“诗歌日记”区分网络诗歌
在网络没有普及之前,诗歌创作首先写在稿纸上,具有较强的公共性质。因为它至少有两道门槛,可以最大限度地挤掉诗歌的水分。第一道门槛是诗社的同仁,如果说小说家、散文家大都是单打独斗,那么诗人则喜欢结社,诗社和诗会是面对面的交流,能对作品提出很多修改建议,许多诗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第二道门槛是报刊的专业编辑,诗作达不到一定水平就不给发表,起到某种标准检验的作用。但在网络时代,这种透过第三人的客观审读、评判已经撤离,作者可以直接在网上写作并发表作品,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网络诗歌”,甚至没有了沉淀、推敲、修改这样必不可少的环节,诗作质量可想而知。
有统计测算,“全国诗歌网站每年发布诗作达200万首,是《全唐诗》的40倍”(人民网,2006年11月),由此可见网络诗人之众多和网络诗歌之汹涌。有论者认为,99%的网络文学是垃圾。这个评价虽然夸张,但也不无道理。因为网络写作由原来的公共性质,变成了暴露隐私的个人行为。于是,有些作者就把自己的吃喝拉撒全都记录下来发到网上,有的甚至公开挑战道德和法律底线,以“出位”博取“骂名”和点击率。这对寄托人类精神、充满神圣的写作显然是一种扭曲和误读。
针对网络诗歌的泛滥,我提出“诗歌作品”和“诗歌日记”两个概念加以区分。前者是指结构完整的诗歌文本,后者只是指诗歌素材或草稿。互联网论坛和博客的出现,为青年诗人和诗歌爱好者发表作品提供了广阔空间,但也为伪诗、“口水诗”大开方便之门。这就是网络诗歌大肆泛滥并为人诟病的主要原因。现在大量的网络诗歌只是语焉不详虎头蛇尾的“诗歌日记”,有诗的灵感、语句,但绝大部分离“诗歌作品”还有很大的距离。诗歌理论界的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要对此现象进行深入分析,让青年诗人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把散文叙事回车分行就能成为诗歌作品。这样的区分,还可以消弭社会对网络诗歌的误解,给网络诗歌的发展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
用诗歌的形式写博客日记是可以的,但要拿出去正式发表则必须进行修改完善,按照诗歌的内容、主题、意象、语言、结构等基本要素进行加工提炼。事实上,现在基本要素不全或有严重缺陷的作品,在报刊上招摇过市者不乏其例,对正在学诗的人影响很大很坏。这是一些人不懂装懂或哗众取宠制造的新的“皇帝新装”。在这个问题,我感觉报刊编辑责任重大,他们是诗歌的看门人,在尊重诗人的创新和探索的同时,也要敢于戳破“皇帝的新装”。
四、诗是用语言艺术建筑的精致结构
我认为,文学创作的本质是公共精神和思想价值的个性呈现,网络诗歌应该予以重视和强调。即便是完全描写个人生活,那也必须通过个人生活的描摹来挖掘人类情感的丰富性和深度,抵达终极价值的思想高度。否则,再生动精致的描写也会失去方向和意义,必然陷于思维混沌的自言自语之中。在大量的网络诗歌中,许多诗作有诗的成份,但可惜的是淹没在作者不加节制的絮叨之中。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强调诗歌语言和结构问题。网络诗歌最大的问题是信手写来,不讲语言,不讲结构,不讲章法。为此,我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总结了一个新的诗歌概念:诗是用语言艺术建筑的精致结构。这样定义,是希望从结构的角度来重新审视诗歌语言问题。它提示作者,不是随便一写就能成诗,必须从主题、内容、意象和构思等全方位进行精心营造,才能完成一件真正的作品。
过去讲“诗是语言的艺术”,后来又有人进一步强化语言的作用,说“诗到语言为止”,“语言即思维”等等,都很有道理。语言是文学创作的基础,不但是诗歌,就是连小说、散文也一样需要强调语言的重要作用。因此,这样描述诗歌语言就容易造成误解,结果就出现很多华而不实漂亮优美的句子,或者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意象碎片,或者絮叨饶舌庸俗不堪的生活经验……以为这就是“诗”,令人哭笑不得。其实,这些只是诗歌大厦的一些基础材料而已,如果不构建起来,它就成不了诗歌作品,就像我们面对钢筋、水泥、石头,不能说这就是高楼大厦一样。遗憾的是,这个诗歌创作的基本常识却长期被一些诗作者忽略,一些结构缺陷相当明显的诗作竟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其不良影响的后遗症在网络诗歌的泛滥过程中得到了最大的释放。
五、诗人修养与诗歌创作的三个境界
诗歌的语言问题,不单单是遣词造句、经验感觉这些技术层面的问题,它还关系到诗人的学识和修养这些深层次的问题。可以说,一首优秀的诗歌作品,不但可以反映诗人的人格修养和道德情操,而且还能反映社会变化和时代发展。要想达到这种写作状态,没有深入的研究能力和严谨的写作态度肯定是不行的。学诗首先从语言开始,这是老生常谈无需饶舌。但在经验叙事成为诗坛流行风尚的当下,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很多流行作品其实是只有饶舌的“叙事”,并没有真正的经验和诗意。
其次,当写诗达到一定水准之后,诗人就必须转入历史文化和诗歌知识的研究学习,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识。艾略特说,25岁之后如果还要做诗人就需要有历史意识。这是大家的经验和智慧,值得我们青年诗人认真品味。
第三个境界是,诗人通过不断提升个人修养,最终成为一种高尚精神的象征。在这个不断修炼的过程中,后两个层次又反过来对诗的语言产生影响,这样互相促进,语言最终才能进入“自觉”状态,达到“下笔如有神”的自由境界。
换言之,写诗一开始是凭感觉在写,后来凭学识智慧修养在写,最后还是凭感觉在写。但是,这不是简单的重复,此感觉已非彼感觉,而是到达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全新境界。这与佛道的修行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人很难达到。达到者就不是一般诗人,而是大诗人。
六、诗歌的文化定位决定诗的优劣
有了好的诗歌语言和结构,并不一定就能写成好诗,因为这还涉及到诗歌创作更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如何给一首诗进行文化定位。作品定位的高低决定着诗的优劣。有很多作品只要看一下题目就知道不好写,甚至写不好,就是因为诗作题目所蕴含的写作倾向使诗的文化定位出现了偏差,缺乏社会文化关照,甚至与人类追求的终极价值相背离。2007年12月,我在一位网友的博客上看到一首短诗《烟囱》,便留言说:虽然思考比较深入,但这首诗很难立起来。因为烟囱在环保文化、生态文明的大背景下,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工业化时代的美感。缺乏美感的事物,只能用在讽刺诗中,正面写很难出新。
是的,城市里高耸入云的烟囱,曾是现代工业文明的重要象征,郭沫若、洛夫、顾城等许多诗人都曾热情讴歌。郭沫若曾将烟囱赞颂为黑牡丹、近代文明的严母:“一枝枝的烟囱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笔立山头展望》)。洛夫则浪漫地把烟囱想象为抒情写意的大笔:“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则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烛光”(《因为风的缘故》)。而朦胧诗代表诗人顾城,则把烟囱比喻为“耸立的巨人”:“烟囱犹如平地耸立的巨人/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烟囱》)。这些浪漫奇崛的想象,象征着诗人对现代工业文明的美好憧憬和神往。但是,进入21世纪之后,诗人对工业文明的浪漫想象,已被工业化带来的严重环境污染击得粉碎。日夜喷吐黑烟的烟囱就成了城市空气污染的罪魁祸首,遭到人们的鄙视和唾弃。在这种大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如果诗人还来赞美烟囱,显然与社会主流价值和人们的精神诉求相悖。如果要写,则一定是反讽,如台湾诗人非马的《烟囱2》:“被蹂躏得憔悴不堪的天空下/纵欲过度的大地/却仍这般雄赳赳/威而刚”。把烟囱比喻为男性的阳物,对烟囱所代表的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的工业文明,进行了无情颠覆和辛辣嘲讽。
诗评家耿占春研究发现,由于过度商业化,人类正处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他认为,“象征”不仅是一种文学修辞和仪式表述手段,更是人类感受世界、认知自我的途径;“象征”的存在与消失过程,表征着社会、文学和生存境遇的变化;“象征”的改写也意味着人类对自身文化、生存意义的改写。很显然,这是站在诗歌作品的角度,对诗歌文本进行深入研究获得的重要发现。在我看来,作为诗人,还应站在自然、社会和人类的角度对世界的发展变化保持敏锐的洞察和深入的思考,并赋而为诗。因为,物象的象征意蕴是随着时间、空间和人的情绪的波动而在不断变化的,这既是现实世界的真相,也是人的心灵和精神的投射。如果诗人不能敏锐地体察这种变化,思想和艺术观念的陈旧过时必然会在作品中暴露无疑,诗作的艺术质量也乏善可陈,甚至弄巧成拙。在汶川大地震后出现的“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一诗,之所以遭到全国网民的痛批,就是因为作者的艺术思想观念还停留在“革命英雄主义”的幻觉之中,不知道这种浪漫的革命情结,与人性和人文思想早已发生了位移和置换,已经失去了象征的依托,所以才闹出了令人心酸的笑话。
每一首诗都是一个自在的系统,都有其独特的思想、情绪、语感和文化背景。诗稿写完之后,作者至少要自问五个为什么:一是为什么写这首诗想表达什么?二是诗的触发点和内核是什么?三是别人写过没有如何区别于同类作品?四是独特感受在哪里?五是在社会历史文化进程中如何定位?如果每写一首诗都能解决好这五个问题,那基本可以肯定写出了好诗。
诗歌作为文学体裁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要在尽可能短小的篇幅里表达尽可能丰富的诗意,达到“意在言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这就是现代诗歌艺术上所强调的诗歌语言的“暗示性”。其实,这种技巧并不是现代派诗歌所独有,可以说从诗歌诞生之初就存在。只是到了现代派诗歌这里,得到进一步强调和强化,成了象征主义诗歌的艺术理想,它突出强调了诗歌、自然和人类情感的神秘本质。美国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在论述象征主义时指出:“去暗示事物而不是清楚地陈述它们乃是象征主义最重要的目标之一”,“诗人的任务就是去发现创造那唯一能够表现他的个性和情绪的特殊语言。达到这种这样一种语言必须使用象征。这种象征是特殊的、多变的、朦胧的,因而不可能经由直接的陈述和描绘来表现,而只能通过一系列的语词和形象暗示给读者。”这一特点,在朦胧诗那里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扬,用象征、暗示的思维方式来表现诗人瞬间的印象和飘忽的思绪,使诗歌文本生成无限阐释的可能性,达到“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
但是,到了网络诗歌或者口语诗所处的网络时代,诗人写诗的客观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天天面对的已经不是风云变幻气象万千的自然的社会的窗口,而是快速闪烁刷新的电子的信息的窗口(就是Windows!),是浮躁喧嚣幼稚乖张的漫画读图时代,我对他们所标榜的“暗示性”表示怀疑。因为,他们缺乏形成暗示性所必需的丰富的生活阅历和联想,天天对着电脑屏幕是单调而贫乏的。这是一方面,可谓之为环境决定论。另一方面,从口语诗的文本来看,他们所说的“暗示性”不过是禅宗的皮毛,故作微言大义和惊人之论,梨花体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发现了生活中的一些诗意、禅意,但是挖掘不深,浅尝辄止,缺乏丰富的内容和感人的细节作为支撑,诗歌显得空泛、肤浅,毫无意义。大约是有些作者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现在又冒出来一种新的倾向,在诗歌中大量描述密集复杂的生活细节和经验,比散文写作还要汹涌繁复。这是典型的不加节制,以复杂冒充丰富。当经历了如此密集的“暗示”轰炸后,谁还有心情品味“言外之意”?说到底还是不懂结构和消解意义的问题。因为没有意义,便没有主题,自然无法再谈结构,结果经验和叙事便停留在表象上,无法达成境界并升华诗意。这是当前口语诗和经验叙事的严重问题。
七、对名家作品要保持敬畏和警惕
一个诗人作家的成熟大致要经历三个阶段,即模仿、试验、定型。这三个阶段都有可能出现好作品,也有可能出现差作品。对一个诗人及其研究者而言,这三个阶段的作品都很有意义,因为作品被称为是作家的精神自传。要真正研究一个作家,就必须从其生活状态和写作源头进行考察。但对青年作者而言,如何辨别一部作品的优劣高低,则是一个考验鉴赏能力与思想见识的大问题。我们既要对前辈作家深怀敬畏,因为他们是数千年文脉的重要一段,又要对其作品保持警惕,不能让名家的应景应时应酬之作或探索试验的失败之作,把我们引向歧途。尤其要警惕报刊和传媒的误导,不能把报刊的广告性评介当作是真正的研究批评。否则,它会毒化我们的鉴赏习惯,降低我们的审美标准。
名作家的产生是作家的自我努力与社会的自由选择或精致化包装的结果。在市场经济以前,不存在包装问题,作品出版过程比较干净。之后,因为掺杂商业化运作,问题就严重复杂了,出版商为了赚钱,就包装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如美女作家、身体写作、颠覆历史、解构传统、恶意批评……等等,不一而足。再加上广告轰炸,一般人很难清醒地鉴别作品的含金量。这些问题是小说界的常态,但诗歌界也有人涉足。另外,还有一些名家,是由诗人的特殊身份和经历形成的,如部长诗人、市长诗人、将军诗人、企业家诗人等等,他们喜欢风雅,这是欣赏诗歌艺术的热情表现,应当给予鼓励和肯定。因为文学艺术之花不是生长在真空中,需要社会各界特别是具有特殊地位和资源的有识之士的关心、呵护,才能更好地茁壮生长。阅读这些名家的作品,艺术审美的成分可能比较稀薄,更多的还是为了了解一个名人的思想感情与精神追求。
要警惕经典作品的局限性,外国作家的翻译作品更要警惕。模仿研习名家的经典作品,是学习写作的基本方法,这很正常。问题在于,要找对模仿的作品,避开或超越作者和作品的局限性,才可能得到真正的锻炼。比如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代表作《吉檀迦利》,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对中国诗歌影响很大。有作者问,现在模仿它行吗?我的意见是“不行”。这是因为,泰戈尔的文化背景与当代中国迥异,他表现的是诗人的宗教和哲学思想,抒发的是对“无限”和“梵我一如”境界的神往。作品中的语言风格和小花小草果树容易模仿,但思想和文化却无法复制。另外,还要特别说明的是,《吉檀迦利》原作是孟加拉语的韵律诗,泰戈尔本人翻译成英文自由诗,冰心、吴岩等人又从英文翻译成汉语诗歌。在这些“翻译”过程中,“诗”到底丢失了多少,是不是像中国古诗“两只黄鹂鸣翠柳”,翻译成英文就变成了“两只黄色的鸟在绿色的柳树上吱吱呀呀地叫”一样滑稽?所以,学习翻译作品,更多应侧重研究诗人作家的思想、作品的结构和表现方法等宏观方面的东西,而不是具体的微观的语言。翻译作品的语言因译者的水平不同,差别很大,不足为训,同一作品找不同版本的翻译对照阅读,自然就明白了。
八、网络诗歌的突破有三大向度
网络诗歌的突破方向有三大向度,即现实生活、史诗和经验与哲思。向“现实生活”突破,是指诗歌创作的内容主体要更多地关注现实和底层,关注社会巨变转型时代小人物的生存境遇、情感和命运。从物质的角度而言,诗人作家是无法超越生活及其所处的时代的,所有的回避都是逃避或自暴自弃。诗人作家超越时代局限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创作出扎根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佳作,这样才有可能成为后世的经典。作品记录并反映现实生活,是诗人作家的重要责任。这既是创作方法问题,又是思想艺术追求问题。
向史诗突破,是指诗歌的容量要大,境界要高,内涵要深,以改变人们对网络诗歌短小、清浅、随意、游戏的印象。事实上,从唐诗、宋词、元曲再到新诗,作品的容量一直是在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在不断增加的。作为新的文学样式,新诗更不能固步自封,扩大作品容量是大势所趋。其实,从“大散文”、“文化散文”思潮出现开始,当代写作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型,变成了一项专业性很强的事情或工作,它需要诗人作家拥有丰厚的知识储备、独特的情感体验和深邃的哲学思想。那种看见小花小草就乱发所谓“哲理”的诗歌,是最容易败坏读者口味的。因为这些“哲理”没有丰富知识、独特情感和深入思考作为支撑,显得苍白无力和俗套。因此,史诗绝对不是简单的诗行增加与容量堆砌,而是在增加作品容量的同时,也对诗人结构内容、提炼主题、驾驭语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向“经验与哲思”突破,是指诗歌的语言风格、叙述方式和思想内涵的重大转变。作品的语言风格由外在的景物描摹转向内在的经验叙事,叙述方式由客观的进程描写转向主观的心灵倾诉,思想内涵由浅显的哲理概括转向深邃的哲思追问。这个转型对诗人的综合要求比较高,最核心的转变还是表现作家在处理素材的思想观念上。它要求诗人要具有比较深入的终极思考能力,并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言说方式。
诗歌语言的本质,其实是一种心灵倾诉。倾诉的对象可分为自己与恋人、社会与自然、灵魂与神明三大类别。倾诉对象对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具有某种规定性。比如,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自言自语或自怨自艾,当然也可以写出生动感人的作品,只是层次比较低,因为关注面只局限于个人,比较窄。当他与社会和自然发生了联系,就具有了更为广阔的背景和丰富的社会性,就可能写得更深入一些。而第三类对象是灵魂与神明,是倾诉的最高的境界,被称为神性写作,追求的是灵魂拷问和终极真理。灵魂无需多解释,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和高度。神明是中国的说法,除了统称所有的神仙,还应包括泛宗教——祖先崇拜,在西方则指上帝和宗教。西方有悠久的神性写作传统,《圣经》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哲思”是与哲理相对而提出的,是指作品以哲学性、终极性思考贯穿始终,而不是像“哲理”那样只局限在几个句子上。两者的区别在于,“哲理”侧重于描述生活启示和基本道理,而“哲思”则是用启悟性的语言叙述探寻、追问和思考过程,达到意在言外、其义自现的深邃效果。
九、知识精细化对诗歌创作的严峻挑战
值得诗歌界高度重视的是,知识精细化对诗歌创作已经形成了严峻挑战。其他文学创作亦面临相同困境。那种浮光掠影、走马观花、浅尝辄止学习知识的方式,已经无法真正掌握知识的精髓,自以为了解的往往却是粗浅、表象、僵化的知识皮毛。当今时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信息爆炸,新知识、新学问层出不穷,五花八门。比如,诗人作家比较熟悉的“中文”专业,深入进去可细分为汉语言、文字、文学三大类,其中“文学”又可分为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而“古代文学”又可细分为先秦、汉代、唐代、宋代等各朝代文学,各朝代文学再细分到作家作品研究等等,非常细致深入。所以,光说“文学”二字,就自以为很懂,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文学博士也不过只是研究了漫长文学史的一小段而已。知识是人类认识和经验的结晶,所以,我们要始终保持一颗谦卑的心。一个诗人作家是否成熟的显著标志就是,有没有丰富独特的知识积淀作为创作背景。缺乏知识背景的诗人作家,只能小打小闹,终究难成气候。
文学创作是一个成材率极低的行当。现在,文学创作的专业化趋势越来越明显,要想有所建树,必须具有深厚的知识储备。这对青年诗人的成长形成了新的更大的挑战。在其他艺术门类中,都是师傅带徒弟,画画、弹琴、戏曲、相声等等,都是要拜师的,师傅会手把手教徒弟进行学习。但是,文学创作却都是作者自己摸索自学的。悟性高的就成功了,差一点的有可能一辈子都摸不着真正的门径。如果说在上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还可以自学成材的话,那么现在已经几乎不可能了。因为现在已经到了知识精细化时代,深厚的知识背景和专业研究能力,已经成为当代诗人作家必备的要件。如果没有,那将面临被全球化网络时代无情抛弃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