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红回答《诗歌报》六个诗歌语言问题
(2008-10-22 23:5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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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陈立红书晨诗歌月刊语言口语诗朦胧诗文化 |
分类: 发表出版 |
说明:10月22日早上,杨府先生打来电话说,《诗歌月刊》(下半月版)“11期上”组稿,讨论“诗歌的语言问题”,发来六个问题,让赶快回答。后来我把这六个问题发在博客上,想不到还真引起了一些网友的关注。其中,书晨网友于次日7:50以《书晨与北京诗人陈立红交流六个诗学方面的问题》为题,率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为表示尊重,特将本人的回答发布如下,欢迎批评。
诗歌的语言问题
——回答《诗歌月刊》(下半月版)六问
陈立红
第一,目前的口语诗有许多问题,口语能否入诗?如果可以,怎样入诗?举例说明。
陈立红(诗人、我们的文明网执行主编):口语入诗是个老问题。早在朦胧诗崛起并形成新的传统之后,作为一种反叛姿态,口语诗就开始大量涌现,当时就展开了十分激烈火爆的讨论。反对者认为,口语粗俗直白,不够典雅严谨,缺乏语感和韵味,入诗是对诗歌语言的破坏。但口语诗却以通俗晓畅、痛快淋漓的新的语感,为叛逆、反讽和荒诞的精神与青春困惑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受到了不甘朦胧诗压抑的新生代诗人的追捧。这是继朦胧诗之后,汉语诗歌发展打开的又一条新路。尽管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甚至口水横行,但优点还是需要肯定的。
其实,中国新诗诞生90年来,诗歌语言一直处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一开始是模仿西方,形成了所谓“翻译体”;之后,开始自主探索,出现了“新格律体”;抗日战争期间,出现“田间体”;再后来是吸取民歌营养,涌现“民歌体”;借鉴苏联马雅可夫“楼梯式”,又出现大量朗诵诗;到了新时期,则是借鉴西方现代诗歌艺术,涌现出“朦胧诗”。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每一个时期都有好的作品和代表诗人涌现。这符合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也就是说,决定作品是否成功的标准不是文学样式,而是诗人作家对社会生活是否具有独特深刻的观察和领悟,否是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表现形式。因此,口语不是要不要入诗的问题,而是如何入诗的问题。其实,口语入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诗诞生之初,把握的好,就能成为好诗,如《假使我们不去打仗》(田间,1938年)、《有的人》(臧克家,1949年)等,都是早期的经典佳作;反之就成了“口水诗”,如小感小觉浅尝辄止的“梨花体”、网络体等等,都没有丰富的内容和触动人心的细节。
第二,大量的网上诗歌,整体看,这些诗的语言如何,有多少诗的成份,理论界评论界应不应该给予关注?怎样关注?要有具体的事例。
陈立红:互联网论坛、博客的出现,为青年诗人和诗歌爱好者发表作品提供了广阔空间,这是优点。但同时,也为伪诗、“口水诗”大开方便之门,就变成了缺点。这也是网络诗歌大肆泛滥并为人诟病的原因。在网络没有普及之前,诗歌创作首先写在纸上,具有较强的公共性质,因为它至少有两道门槛,可以最大限度地挤掉诗歌的水分。一是诗社的编辑,这个环节为面对面交流,主要作用是提出修改建议;二是正式报刊的编辑,达不到一定水平就不给发表,起到某种标准检验的功能。但在网络时代,这种透过第三人的客观审读、判断已经撤离,作者可以直接在网上写作并发表,在这种状态产生的“网络诗歌”,甚至没有了沉淀、修改、推敲这样必不可少的环节,诗作质量可想而知。写作由原来公共性质,变成了暴露隐私的个人行为。于是,有些作者就把自己的吃喝拉撒全都记录下发到网上,有的甚至以此公然挑战道德和法律。这显然是一个严重的误解,如不及时纠正,长此以往会误入歧途。不但诗歌写不好,还会走上诗歌的反面。现在已经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了,很可惜。
我认为,文学创作的本质是公共精神和价值的呈现,即便是完全描写个人生活,那也必须达到通过个人生活的描写挖掘人类情感的深度,达到终极价值的广度和高度。否则,再生动精致的描写也失去了方向和意义,必然陷于思维混沌的自言自语之中。在大量的网络诗歌中,有些诗作有诗的成份,但可惜的是淹没在作者不加节制的絮叨之中。针对这种情况,去年11月,我曾通过“文明的呼唤”博客向青年诗友们发出忠告:“就诗歌而言,往往是激情创作,所以事后必须进行冷静修改。只有这样,才能用诗艺打动人。这是诗歌区别于其它文体存在的根本。每一首诗都是一个自在的系统,诗稿草完之后要问7个为什么:为什么写这首诗?想表达什么?诗的内核是什么?别人写过没有?如何区别于同类作品?独特感受在哪里?在社会文化进程中的位置和状态如何定位?……等等,如果每写一首诗,都能解决这些问题,那就可以写出优秀作品。”后来,被称为“写诗的7个为什么”,引起网友们热烈讨论。
针对网络诗歌的泛滥,我还提出“诗歌日记”和“诗歌作品”两个概念加以区分。可以说,现在大量的网络诗歌只是语焉不详的“诗歌日记”,绝大部分离“诗歌作品”还有很大的距离。理论界评论界的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要对此进行深入的分析,让青年诗人们清醒地知道,不是一分行就能成为诗歌作品。这样的区分,还可以消弭社会对网络诗歌的误解,给网络诗歌的发展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用诗歌的形式写博客日记是可以,但要拿出去正式发表则必须进行结构重组,按照诗歌要素进行重新编辑。在这个问题,我感觉报刊编辑责任重大,他们现在是诗歌的看门人,在尊重诗人的创新和探索的同时,也要敢于戳破“皇帝的新装”。因为,报刊发表作品有示范作用,对正在学诗的人影响很大。
第三,语言在诗里的地位,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我们作些个人式的解释。
陈立红:过去讲“诗是语言的艺术”,后来又有诗人进一步强化语言的作用,说“诗到语言为止”,“语言即思维”等等,都很有道理。在我看来,语言是文学创作的基础,不但是诗歌,就是连小说、散文也一样需要强调语言的重要作用。但这样表述容易给人造成很大的误解,结果就出现很多华而不实飘亮优美的句子,或者上不沾天下不挨地一大堆意象碎片……以为这就是“诗”,令人哭笑不得。其实,这些只是诗歌大厦的一些材料而已,如果不构建起来,它就成不了诗歌作品,就像我们面对水泥、钢筋、石头,不能说这就是高楼大厦一样。遗憾的是,这个诗歌创作的基本常识却长期被一些诗作者和理论家忽略,一些结构缺陷相当明显的诗作竟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其不良影响和后遗症在网络诗歌的泛滥过程中得到最大的释放。
后来,我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总结了一个诗的概念:诗是用语言艺术建筑的精制结构。这样定义,是希望从结构的角度重新来审视诗歌语言问题。这种描述可以提示作者,不是随便一写就能成诗的,必须在主题、内容、意象和构思等全方位进行打磨营造,才算真正完成一件作品。而语言,就是描述呈现这些建筑要素并把它们搭建融合为一个有机整体的骨骼、肌肉、皮肤和灵魂。
诗歌的语言问题,不按单单是遣词造句、经验感觉这些技术层面的问题,它还关系到诗人的学识和修养这些深层次的问题。可以说,一首优秀的诗歌作品,不但可以反映诗人的人格修养和道德情操,而且还能反映社会变化和时代发展。要想达到这种写作状态,没有深入的研究能力和严谨的写作态度肯定是不行的。学诗首先从语言开始。其次,当达到一定水准之后,就必须转入历史文化和诗歌知识的研究学习,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识。艾略特说,25岁之后还要做诗人就需要有历史意识,这是大家的经验和智慧,值得青年诗人认真品味。最后的境界是,诗人不断提升个人修养,最终成为一种高尚精神的象征。在这个不断修炼的过程中,后两个层次又反过来对语言产生影响,这样互相促进,语言最终才能进入“自觉”状态,达到“下笔如有神”的自由境界。换言之,写诗一开始是凭感觉在写,后来凭学识智慧修养在写,最后还是凭感觉在写。但是,这不是简单的重复,此感觉已非彼感觉,而是到达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全新境界。这与佛道的修行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人很难达到。达到者就不是一般诗人或者著名诗人,而是大诗人,是高山仰止的大师。
第四,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诗歌语言应该具有暗示性,意在言外,你对此的理解。可以结合先锋派的诗和口语诗来谈当下的诗歌。
陈立红:诗歌作为文学体裁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要在尽可能短小的篇幅里表达尽可能丰富的诗意,达到“意在言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这就是现代诗歌艺术上所强调的诗歌语言的“暗示性”。其实,这种技巧并不是现代派诗歌所独有,可以说从诗歌诞生之初就存在。只是到了现代派诗歌这里,得到进一步强调和强化,成了象征主义诗歌的艺术理想,它突出强调了诗歌、自然和人类情感的神秘本质。威尔逊指出:“去暗示事物而不是清楚地陈述它们乃是象征主义最重要的目标之一”,“诗人的任务就是去发现创造那唯一能够表现他的个性和情绪的特殊语言。达到这种这样一种语言必须使用象征。这种象征是特殊的、多变的、朦胧的,因而不可能经由直接的陈述和描绘来表现,而只能通过一系列的语词和形象暗示给读者。”这一特点,在朦胧诗那里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扬,用象征、暗示的思维方式来表现诗人瞬间的印象和飘忽的思绪,使诗歌文本生成无限阐释的可能性,达到“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
但是,到了网络诗歌或者口语诗所处的网络时代,诗人写诗的客观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天天面对的已经不是风云变幻气象万千的自然的社会的窗口,而是变成了快速闪烁刷新的电子的信息的窗口(就是Windows!),是浮躁喧嚣幼稚乖张的漫画读图时代,我对他们所标榜的“暗示性”表示怀疑。因为,他们缺乏形成暗示性所必需的丰富的生活阅历和联想,天天对着电脑屏幕是单调而贫乏的。这是一方面,可谓之为环境决定论。另一方面,从口语诗的文本来看,他们所说的“暗示性”不过是禅宗的皮毛,故作微言大义和惊人之论,梨花体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发现了生活中的一些诗意、禅意,但是挖掘不深浅尝辄止,缺乏丰富的内容和感人的细节作为支撑,诗歌显得空泛、肤浅,毫无意义。大约是有些作者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现在又冒出来一种新的倾向,在诗歌中大量描述密集复杂的生活细节和经验,比写散文还汹涌。这是典型的不加节制,以复杂冒充丰富。当经历了如此密集的“暗示”轰炸后,谁还有心情品味“言外之意”?说到底还是不懂结构和消解意义的问题。因为没有意义,便没有主题,自然无法再谈结构,结果经验和叙事便停留在表象上,无法达成境界并升华诗意。这是当前口语诗和经验叙事的严重问题。
第五,现在诗歌的音乐感问题,乐感里怎样才能体现于语言。
陈立红:诗歌的音乐感是借助语言的音韵和抑扬顿挫营造的独特音乐效果。有的如交响乐,奔腾咆哮,气壮山河;有的如轻音乐,哀婉悠长,韵味无穷。有的是合奏,有的是独奏。这些效果主要由诗作的题材、主题、语言、意境和诗人的个人气质所决定的,其中“朗诵诗”、“抒情诗”等诗体样式比较成熟,音乐感比较容易营造。而朦胧诗就比较难以处理,因为感情曲折复杂,语言变调怪诞。到了口语诗和经验叙事,音乐感更是难以处理,因为平行细节叙事芜杂,没有音乐的高低区分。如果一定要以“音乐感”来定义这些诗作,流行音乐中的“说唱”到很合适,不管是从语言的絮叨、饶舌成分,还是诗意的反讽、荒诞效果,都很合适贴切。但这种“说唱”式音乐感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音乐感了。
第六,就自己目前关心的问题自由发言,或者说,自己理想的诗歌语言是什么样子的。
陈立红: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希望诗人和理论家能够从民族复兴的视野关注新诗创作和发展。新时期以来,在文学艺术领域,在探索新的艺术手法过程中,成绩很大,但问题也很多,主要问题就是“解构”多于“建构”。而我们所处的历史时期,却是中华民族在遭遇160多年的屈辱沉沦之后的复兴崛起阶段,是大建设大发展的历史机遇期。我们的诗人应该以前瞻性的目光和全球视野,创作引领复兴进程的伟大作品;我们的理论家,也要担当起构建中国气派诗学的历史使命。当前诗坛,个人经验叙事一统江湖,小感小觉大行其道,芜杂叙事泥沙俱下,如何将个人生命体验引申到民族复兴的进程之中,是诗人和理论家亟待解决的共同课题。在奥运期间,“我们的文明”组委会联合《星星》《诗潮》《散文诗世界》等举办了诗歌大赛活动,目的就是用诗歌记录这一历史盛会,为中华民族和世界奥林匹克运动留下一份难得的精神文化遗产。反响很好,希望今后与诗坛加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