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东岸庙菩萨
斯 雄
我在家鄉上學的時候,從小學到高中,老師批評學生上課時的坐姿,常常說到這樣一句順口溜:「東岸廟的菩薩,東倒西歪。」當時想到的只是它表述的準確性和形象性,其他並沒有想太多。
離開家鄉後,這個順口溜一直在我的腦海縈迴,很多場合我都想把它帶出來,可每次都不得不打住——家鄉之外的人誰知道「東岸廟」呢?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從未見過了。
一次回家,我問父親,小時候常聽到「東岸廟的菩薩,東倒西歪」中的東岸廟,在哪裏?我怎麼沒見過?父親笑了,笑中帶幾絲苦澀。
原來,我老家所在的縣城,被一條匯入長江的內荊河由北而南分成兩片,西邊稱西岸,東邊稱東岸,而在河的東岸,有座廟,叫東岸廟,裏面供奉的菩薩,確實是東倒西歪的。家鄉有心人編了這個順口溜,傳播廣泛,婦孺皆知。東岸廟後來毀於「文革」,我沒見過,也就不奇怪了。
縣城邊上還有一個地名叫沙灣廟,也只是空有其名而已。一場「文革」,使家鄉所有的廟宇全部毀於一旦,乾淨而徹底。以至於在走出家鄉求學之前,我從來就沒有見過真正的廟宇。
母親信佛,是那種虔誠得可以不管不顧的佛教徒。記憶中,燒香拜佛,被母親演繹得比較具體而實用,一旦家裏遇到什麼難題,諸如誰有個頭疼腦熱,孩子找物件、考試、擇業,或者僅僅是誰要出趟遠門,母親總要偷偷地找那些仙姑神漢幫忙看看算算;如果是誰生病了,上醫院看大夫的同時,肯定也會找那些人看看;如果被說成是被某個先人「念叨」了,還得馬上給先人進進香磕磕頭,燒點冥錢。偶爾,也把被家鄉人稱作「馬角」的仙姑神漢請到家裏來,當然只能是偷偷的,在夜深人靜之後,悄悄進行。
大人們說,這些如果讓政府曉得了,是要挨批鬥的。孩子們也都學會了從此緘口不提。
母親這點精神寄託和支撐,卻只能偷偷尋找,該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呢?
一九九三年,父母到北京,當我帶他們去雍和宮的時候,母親每進一座大殿都要下跪磕頭進香,一個不落。她下跪磕頭的姿勢是那麼的標準,進香作揖的神情是那麼的虔誠,讓我油然而生敬意。此後,我陪母親出遊,不管是在哪裏,也不管是佛廟還是道觀,母親總是毫不猶豫地把她那套程式做完——在母親眼裏,佛和道其實是沒有什麼分別的,見菩薩就拜。
我忽然有些同情母親了。我想到了家鄉,那麼多年裏,沒有了廟宇,她居然連一個可以膜拜的地方都沒有!
彷彿是要補過。之後我走南闖北,國內國外,在山東,在四川,在香港,在泰國,只要見到菩薩,我都要學著按母親的程式,統統虔誠地做一遍。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是,替母親做,為她祈福求平安。
走在香港街頭,看到林立的教堂和廟宇,我為香港人感到欣慰和慶幸,他們可以很方便地找到自己尋求心靈安慰的地方。
可是,母親不行,在家鄉不行。
這幾年,家鄉恢復古廟的工作有了些苗頭。雖然東岸廟、沙灣廟沒有恢復,也沒法恢復,但長江邊的一個小鎮螺山,山上已小規模地建起一座「黑爹爹廟」,據說這裏原來也有一座古廟,恢復之後,香火相當旺。
我小時候呆過的村子裏,據說「文革」前也有一座廟,後來被毀。三年前的一天,表哥帶我們走進村邊一座低矮簡陋的小屋,裏面供奉著大大小小的泥塑菩薩。表哥說,方圓數里,現在就這一座廟了,所以是如今這個樣子,一是興建需要得到政府的批准,二是需要籌集資金和人員張羅,等這兩個條件有了,僧尼進駐是很快的事了。
幾年過去了,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我想到了母親,以及像母親一樣,一輩子有信仰的人,能夠有一個像樣的、可以傾訴心靈的去處。
我們這一代人,幾乎在完全沒有宗教信仰的年代裏長大的,非不為而是不能。到了現在,我才深深體會到,並理解了母親對菩薩自覺的虔誠,無論在什麼困境中。
真的好羨慕母親,羨慕像母親一樣有宗教信仰的人們,他們是幸福的。
我為他們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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