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搬到现在这个家之前，我下班的时候常常要经过一条叫福山的小马路。上海就是因了这样的小马路，才有了与别的城市迥然不同的气质。我几乎总是在同一时间经过那条马路，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西下的夕阳，把几条与福山路交错的马路映得如幻景一般不太真实；眯眼望过去，车水马龙滚滚而来，却只看见剪刀一样匆匆而过的人腿。看不清楚人的脸和表情。福山路的两边似乎有一些山桃花，抑或还有一些矮矮的毛竹？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早春的时候，那些精干的桃花一点也不亚于开在乡间野外的，精灵，顽皮，骄傲。每一次路过那条路，总是能邂逅到那些汽车，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小汽车，还有徜徉在车子周围的悠闲的人群。---行色匆匆的大上海，竟然还会有这么一群悠闲的人们存在？

终于有一天我被告知，原来福山路这儿有一家双语的幼儿园。幼儿园是下午五点半关门。所以，徜徉在马路两边的人群，都是等着接孩子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

宝爹说，这么早就等在门外接孩子，真是浪费生命。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大概忘了，宝宝这么大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算起来，宝宝上幼儿园很早，还不到两周岁。

自从宝宝上了幼儿园，每天早晨哄宝宝起床就成了那一天第一件最大、最重要的事情。好不容易，宝宝终于张开了水灵灵的眼睛，扫了一眼我手里的小衣服小裤子，却倏忽一下又闭紧了，愤愤地嚷：我不要穿这个了，换一件；那，宝宝要穿哪件？妈妈立即给你换一件去；

宝爹和我，像是得了令的宫娥，从睁开眼起就围着宝宝这个小皇上团团转。一早上不换七次、八次衣服鞋袜，小胖腿根本就别想挪窝。而每一次把他交到老师手里的时候，不上演一场生离生别的真人秀根本就不能罢休。宝宝一边熟稔地将眼泪抹在胸口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上，一边哽咽着扬起小手大声叮嘱：妈妈，早点来接我哦，要第一个来接我。。。

于是，那一天，脑子里就萦绕着宝宝脆生生的声音：第一个来接我哦。呃，的确。我算得上是个细腻甚至有些善感的妈妈。

为了这个第一，不到四点半，我和宝爹便早早守在了幼儿园的铁栅门前。痴痴地仰望着三楼宝宝所在的托儿所大班的教室，好像三百年没有见到似的。有时会“恰巧”碰见探头出来张望的宝宝，目光一对接上，心里顷刻就涨满了失而复得的甜蜜。宝宝在楼上欢快地做着飞吻的手势。身边，是清一色引颈遥望的爸爸妈妈们；他们手上捧着多姿多彩的吃的、喝的、玩的，眉里眼里纹路里，通通都笑得像傻瓜一样生动、直白。

宝宝在幼儿园上了三年多。只要他在园里，宝爹和我，便天天早早守在那个幼儿园的大门前。宝宝是不爱上幼儿园的孩子。在园外上游戏课的时候，只要看见有相熟的叔叔阿姨路过，他就会赶紧凑上去紧紧拉住人家的手巴巴地央求：叔叔（阿姨），你赶紧回去告诉我妈妈叫她来接我；妈妈在上班？那就告诉我爸爸，他叫XX，电话是@#！@￥#*%，我不要在园园里了；说着，还会抽抽搭搭地哭。隔壁的美女小夏，也是个有两岁多女儿的小妈妈。每次见宝宝央求，竟会先自红了眼圈，先是忍住恻隐好好安抚一番，回来便长吁短叹只抹眼泪。她说：宝宝这么讨厌上幼儿园，还不如不上的好。。。这不是心身摧残么？

也许就为此，还不到上大班的年龄，宝宝就从幼儿园提前“毕业”了。毕了“业”的宝宝，天天背着新书包在家里走来走去，煞有介事等着小学的录取书到来。

宝宝最后一次去幼儿园，是秋天，九月十七日。这一天，宝宝终于等来了小学的入学通知书。虽然比人家整整晚了十七天才开学，却丝毫也没有减少即将成为小学生的雀跃。走在幼儿园的楼下，宝宝抬头看了一眼蓝色栏杆上的一排小脑袋，那是和他一起混了三年的伙伴；他咧着小白牙咯咯地笑了，以胜利大逃亡的姿态挣脱我的手，跳跃着大声喊道：吴浩子龙龙蓝恩泽！你们好不要脸哟！都这么大了还在上幼儿园！

先是隔了三层楼的叽叽喳喳的“对骂”，尔后便是响起一阵哭声。胖嘟嘟的龙龙率先哭了，他是宝宝最好的哥儿们，比宝宝只小五天；蓝恩泽也哭了，他比宝宝大半岁多，是宝宝一起踢球的伙伴。几个孩子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因为他们都厌恶必须睡午觉的幼儿园。

估计没料到会是这番景象，耀武扬威的宝宝便先自噤了声；回家的路上，只管低了头默然走路，小小的脸儿上布满了惆怅与悔恨。

当天晚上，吴浩子的妈妈果然打了电话过来。她哭笑不得说：都是宝宝得瑟惹的祸呀。。。这下子，吴浩子终于逮着理由死活不肯再去幼儿园了！

一个多月之后，爸爸是校长助理的吴浩子，终于也来到了宝宝所在的小学低龄班。除吴浩子之外，还有先期入学的金杠杠和郭叽叽也在同一个班。

也许是朋友如云，也许是得之不易的心理刺激吧，宝宝的小学时光与幼儿园的苦大仇深简直有天壤之别。从上小学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在汗水涔涔、笑语喧天的红扑扑脸蛋里，一路高歌突飞猛进地长高、长大。而家有小学生的那些时日，生活里最重要的仿佛不再是工作不再是读书做学问，而是吴浩子，是蓝恩泽，是金杠杠和他们的家人。因为他们，与宝宝的快乐息息相关。

曾经被老师凶神恶煞地叫去学校，惴惴不安飞奔而去。却发现，仅仅就因为第一次数学考试，几个年幼的孩子都没有及格。展开宝宝的考试卷子我脱口而出：考了七十九分，及格了呀？老师用杀死人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匪夷所思地冷冷道：小学一年级，低于九十六分，就算不及格；

曾经，我们这些年轻的父母背着、抱着年幼的孩子，倒几次车就为去扎堆观摩一场美术课；在凛冽寒风里，一小时、一小时地徜徉在演出厅外，只因，我们的孩子在那里面学习舞蹈；

后来，从大学下了海的宝爹，曾不止一次喟叹，男孩子学舞蹈有什么用？

他说：那时，咱们真傻。

然而，就是那些最傻的、像散沙一般毫无方向的日子，却恰恰在生命的底盘上闪烁着永恒的幸福的光芒。在那些金子般的岁月里，我们年青健康，眉清目秀，相亲相爱，充满幸福。因为幸福与目的无缘、与拼搏无关。由此我感觉，幸福也是应该一种文化。

龙应台说，文化来自逗留。思想需要经验的积累，灵感需要孤独的沉淀，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奔忙，使作家无法写作，音乐家无法谱曲，画家无法作画，学者无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变成名嘴，使名嘴变成娱乐家，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而闲暇与逗留的时间，不仅能产生文化艺术与创造力，也能诞生与体味幸福。

而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是以节奏迅疾闻名于世的。

这是个从来不午休的城市。甚至，在这个城市，肥胖都比其它城市要稀少得多。

这也是一个最男女平等的城市。女人和男人比肩而立，在生活这个巨大的舞台上与男人一样步履匆匆，目光如电，日进斗金。我们中间的很多人，每天在路上奔波的时间都要超过四个小时。奔忙的生活，给我们带来房子、车子，票子；然后，再花大把钞票，行色匆匆赶赴海边、海外张家界和香格里拉，专门“休闲”。回过头来却发现，我们只是越来越紧张地在奔忙在路上，而幸福却离我们越来越远。。。

于是，我决定。我要睡上一小时午觉；我要把那个漂亮的烫衣板从储藏室里解放出来。因为我将花整个半天的时间，来烫平我的那些衣服、围巾与领带；我要去游泳---像多年前那样，以蜗牛的速度半天、半天地在游泳池里游荡；

因为我相信，幸福与时间有关；与沉湎而收获到的细小快乐有关。而还有什么事情，比追求幸福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