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连续读了两篇写故乡的文章,孟波的《不能承受的故乡底层沦陷之重》,熊培云的《我的故乡因何沦陷》,十年砍柴还写了《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为故乡唱起了挽歌,也勾起了我对于自己故乡的心事。
我的故乡是河南省濮阳县小濮州村。濮阳县古时叫濮州,也叫開州,离我们十八里地有一个大濮州,是郑板桥当过县令的地方。我们这个三千口人的村子,有三十多个姓,叫小濮州,是很闻名几十里的好集市。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南街是粮食市场,东街是菜市场,北街杂货,西街是布匹市场。我们家住在十字街上,卖过饺子、羊肉、烧鸡、壮馍。
这个平原村庄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过了它的全盛期。据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村子里一个外乡户当了支书,他叫王心刚,是住姥姥家的。在他的经营下,这个村子呈标准的“十”字状,十字街头有供销社,食堂,各种商店。村子分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其中三条街都有戏园子,每个月三六九集的时候,都会有戏班子来唱豫剧、大平调、大弦子。我家里祖辈做生意,爷爷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族长,他从小没拉过一场戏,只要听上一个前奏或者一句戏词,他都能告诉我是哪一出。
每年四月八大会的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骡马到会上来交易,集市散去,遍地驴屎,可见当年盛况,讲述的老年人悠悠神往。
我从没见过王心刚,他在文革中挨了斗,最后患喉癌死了,父亲说他去世之前已经完全不能说话,奋笔疾书为村子写下遗言。很有点传奇色彩了。但我知道,这是一位绝对不下吴仁宝、史来贺的农民天才人物。
在父亲以及其他老人的讲述中,王心刚用二十年时间将我们村子经营成了世外桃源。这个村子有四条街,三个戏园子,有护村大堤,堤上栽着成排杨柳树,据说还有护城河。在我出生的南街,靠近一条河的有三千亩林场,种着各种树木,我小时候去玩过。林场里有瓦盆场,窑厂。村头有百亩果树林,有杏树、苹果、梨树、柿子。果林旁边是菜园,乡亲吃的菜都从这里供应。
南街和东街之间有一个湖,约有五百亩以上,湖水清澈,我小时候夏天每天泡在水里。湖中心还有个小岛,也就一座院落大,岛上草丛里常见谁家的鹅遗下的蛋,我曾找到一个,开心地抱到家里让母亲炒了吃。
我不很清楚,村子里的这些绝美设计,哪些是王心刚的设计,哪些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哪些又是自然形成的。这样一个平原村子,风光之美不下于任何一个我听说过的村庄。
当然,那一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村子还是四条街,但分出了无数的突起,湖面萎缩成了洗澡盆,剩下的水漂着原油花子,我们那个地方产石油。水面大部分被宅基地占了。戏园子早没了,唱戏的戏班子有一二十年没来村子了吧。集市基本消失了,那些东西都不再稀缺。只有小濮州这个名字,还显示着昔日的繁华。
林场早没了,联产承包后分给各家了。果园稍后消失,每户分了两棵果树,没人管理了,杏子和梨子根本长不熟,早早就被摘光,于是各家先后把果树砍了,还不如烧锅。一个邻居把柿子树承包了几年,后来也放弃了。菜地分给了各家,开始就种不住了,老有人偷,最后一棵白菜也没了。耕牛分了,拖拉机分了,凡是集体的都分了。这个村庄也开始失去了魂魄,王心刚的遗产被瓜分完毕。
在这个村子里,从来没办成过一个厂子,村民三十年来只顾和中原油田斗智斗勇,为了弄点原油,妇女可以和看守人睡觉,八十多的老奶奶奔赴前线抱着警察不放,给儿孙们打掩护,村民也常常拿起武器,直接跟油田的人火并。为了挣钱,丢掉了良心、廉耻、尊严。我们那里对此的解释是,大家都这样,偷公家的不叫偷。油田终于没油了,乡亲没了挣钱的路子,不少人跑到城市干建筑工,仅在北京的,不到一百人也差不多,于是我每年年底的重要工作就是帮老乡讨薪。
我们村子曾经有闻名遐迩的乡二中,有中心小学,外村十里八乡的都来上学。现在,我上过的那个小学已经破产了,根本收不到学生,因为老师不好好教,好老师因为转不成正式的专业了,转正的老师多为有后门,而且以他们的水平,与其说教学生,不如说败坏学生。所以乡亲们让孩子远走他乡,去上高价学校,或者让他们辍学在家。
王心刚之后,一个叫二捣鼓的当了支书,我二爷当了村会计,他们俩干了三十多年。今年老班子到站了,我问了一下,新任支书姓田,曾是个判几缓几的犯人,不知刑期满了没有。村长是我本家一位奶奶,但是挺年轻,这位奶奶是村里闻名的彪悍人物,打架的时候骑在邻居身上痛扁。他们搞选举,请客吃饭之外,几块钱一张选票的情况也存在。他们成为基层组织流氓化的证据。
在我看来,故乡沦陷的原因,最根本的在于农村的凋敝,在于政权的腐败,以及贫穷和腐败带来的道德堕落。所谓底层的沦陷,农村是首当其冲的。农村是中国的末梢神经,农村的贫穷、腐烂与么败坏,既来自于中枢系统的病灶,又直接反作用并腐蚀它。
乡土中国是中国的缩影,乡土中国烂了,城市中国的繁荣最终只能是幻影,建筑在贫瘠的沙滩上的城市,能保持它的长治久安?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孟波熊培云十年砍柴还有我,故乡在江西、河南和湖南,所以这几篇文章描述的,均为中西部的乡村,也许只能代表半个典型的中国,那么,另外半个中国是什么样子呢?故乡之痛,究竟是现代化之痛,还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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