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江晓原著:《走来走去》
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
古今之立言:从“三不朽”到《池北偶谈》
江晓原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几千年来,中国社会中的上层分子——绝大部分受过教育,偶尔也包括出身草莽的流氓皇帝——都衷心服膺这句“三不朽”格言。
“太上立德”是一个非常抽象的境界,并不止于“树立道德典范”而已,实际上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立功”则是实实在在的,建立事功,完成事业。当年孔子惶惶然周游列国,遍干诸侯,原来是想要“立功”的——希望有机会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无奈他的“道不行”,最后只好去坐冷板凳,整理文献,教育弟子。谁知这样一来,反而“一不小心”成了万世师表,成了“太上立德”的典范。孟子也学他的样,到齐宣王、梁惠王、……等处去游说,拼命兜售自己的理想,也是想实实在在“立功”的,无奈他的“王道”也找不到市场,只好退而著述,留下一部《孟子》,可算是“立言”。不过他后来成了“亚圣”,得与孔子比肩,也就可以归入“太上立德”之列。
孔孟生前和身后的遭际,对后世读书人有着极大的启示意义∶
首先是争取“立功”,争取治国平天下,即所谓“达则兼善天下”。一旦不如意(99.999%……是如此),“穷则独善其身”,也不能完全无所作为,至少要退而著述,为后世立言——而立言有时似乎有可能成为通向“立德”的捷径(一些道学家很爱做这样的清秋大梦)。于是,宦海沉浮,失意而归,或一生营求而未得一官,或遭遇人生大变,等等,都可以将“隐居著述”作为一种精神支柱。想想自己此生纵然一事无成,立言这件不朽之事总还是有些指望吧?
这成为古代中国千千万万读书人处世的模式,直到今天依然余响不绝。
孔孟时代,没有出版一说,他们的立言,只能靠门人弟子代代相传。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一点,这是比今天任何一种审稿制度都严格得多的“审稿制度”!因为显而易见,通常只有宗师硕儒一流的人物,他们的言论才会被门人弟子辈代代相传,才会得到传诵、传抄并且流传后世的机会。而一般人物,纵有立言的雄心,他的言也极少有机会传之久远。
到后来有了印刷术,情况就大变了。平庸之人,皆可立言。只要你肯拿出钱来,就可将你的立言刊刻传世。有一句谚语说∶“北人得意纳小,南人得意刻稿”——北方的男读者和南方北方的女同胞见了此语,当然不必动怒,此谚语出于旧时偏见,谓北方汉子豪放而好色,南方文士能文而好名。这里借用,只是从中看出“刻稿”——自费出版自己的文集——之容易也。
文人对自己的著述是看得非常重的。曹丕身为帝王,可谓“立功”之极致,他却仍然认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白居易生前编定了自己的文集,惟恐遇到灾变不能传之久远,抄成好几份分别藏到不同的地方——若是他生在今日,早已自费出版,至少先印上个三五千部再说了。
不得意的文士,自己虽然掏不出银子来刻稿,但也不妨在穷愁潦倒之中刻苦立言,问题是怎样使自己的言传之后世。一个主要的办法是寻求有力者的资助,即今之拉赞助也。也确实有不少寒士的文集是靠这种办法而得以刊刻传世的。不过他们能够得到有力者的资助,较之那些没有这种幸运的寒士,也就可以算是“得意”了。此外,一个人若能想办法为自己已故的父、祖或前辈刻印遗稿,也被认为是一件光宗耀祖、有彰孝道的盛举。
到了今天的商业社会,刻稿之事当然也得按照商业机制来运作了。一个人学术上有了成就,这种成就又有可能被公众接受和欣赏,你的立言就自有出版社来为你“刻稿”,你不仅不必掏银子出来,相反还有稿费或版税可以拿进。若是你的“立言”不被出版社看好,被认为无法在市场上卖钱,那你要想“刻稿”就比较难了。当然你还有拉赞助、自己包销等等办法,但那味道总是比较差劲了。
在这样的氛围中,古人追求立言而不朽的崇高向往,大都已被淡忘。不过“写作”仍然是今天许多平庸文士聊以自慰的精神支柱之一,从中仍可以看到古代的流风遗韵。王朔小说《我是你爸爸》中的爸爸,是个极其平庸的书店职员,他每天晚饭后就在书桌上铺开稿纸,宣称要写作,企图以此来维持自己在儿子面前的形象,其实他十几年也未写出一篇作品。这一人物就很有象征意义。
“立言”方面最令人艳羡的故事之一,是清代渔洋山人王士禛。王氏是大名士,官也做得不小。晚年罢官,住在祖上传下的旧宅中,著述自娱。门前有池塘,池北有小亭,他常与友人在亭中闲谈,话题非常广泛。他儿子随侍在旁,随时将他们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然后整理成书,遂成著名的《池北偶谈》二十六卷。晚年罢官闲居,正是文人以“立言”寄托身心之时,而他有儿子做高级秘书,自己只消动动嘴,享受与友人闲聊的乐趣即可,真可谓“潇洒立一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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