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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图今夜挂昭阳──重读《小世界》
江晓原
元代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杂剧第三折,有一支“收江南”曲子:“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剧中这汉元帝要供养的美人图,就是他迫于无奈让其出塞“和番”的王昭君之写真图像。按照剧情的渲染,可以想见这种供养的态度,必然是不计功利,不求回报,竭诚喜欢,由衷欣赏。
非常奇怪,每当我想起英国人戴维·洛奇(David Lodge)的小说《小世界──学者罗曼司》,都会联想起上面那支“收江南”。
洛奇是英国当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同时又是成功的小说作家;集这两种身份于一身是不容易的──在中国好像还没有,至少别人对他的文学批评,不能说他“光说不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既是有名的学者,又是成功的小说作家;集这两种身份于一身也是不容易的──在中国肯定还没有,至少别人对他的《小世界》,不能说他“没有生活”。
《小世界》被视为一部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因为其中有着丰富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特征,比如,充满了“拼贴”──不同的故事线索和描写手法,前者其实和中国古典小说中《儒林外史》有点相似,后者则包括心理描写、意识流、象征、隐喻等等,交替使用。又如,传统的时间顺序和因果链也被淡化了,读者看到一幕一幕场景的闪现,夜总会、脱衣舞、性生活、色情电影……,就象用微软的PowerPoint做成的幻灯演示(卫慧的《上海宝贝》也给人这样的感觉,而且更为明显)。
《小世界》中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线索,即青年学者柏斯对年轻美貌的女学者安吉丽卡的追求。柏斯对安吉丽卡一见钟情,随后走遍全世界追她──从一个学术会议追到另一个学术会议。每一次柏斯都几乎就要成功了,然而最终却总是镜花水月,失之交臂。
据洛奇自述,他为了给这部小说的故事寻找一个“基础”,曾煞费苦心。后来是欧洲中世纪亚瑟王和圆桌骑士之类的传奇故事给了他灵感,他采用了类似“圣杯传奇”的结构,这样可以“容纳一大批不同人物的漫长旅程”。仅从《小世界》中人物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类中世纪传奇故事给了洛奇大量的灵感。例如,小说中的青年学者柏斯,其实就是圣杯传奇中的帕西法尔(Parsifal)──“天下之至愚”的山村少年,后来却成了众骑士的首领,瓦格纳为此作过一部名为《帕西法尔》的三幕歌剧。又如,小说中的国际学术大权威,亚瑟·金费舍尔──他苦于缺乏新思想,也失去了性冲动──被认为显然就是“渔王”费舍尔·金的翻版。
对于一部小说,本来就可以“道学家看见淫,经学看见易,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轶事”,这部被誉为“西方《围城》”的《小世界》,自然也可以看出多方面的主题。例如旅游的主题──十几座世界名城,一个个学术会议依次在这些名城召开,据说小说中对这些名城的有关情况的描写都是真实的,可以拿来当作旅游指南。又如学术的主题──学术会议、经典作家、结构主义、女权主义、出版内幕、文学批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最突出的当然是情爱的主题──副标题“学者罗曼斯”已经提示了这一点。
但是,《小世界》真正能令我们会心一笑的,或许是洛奇对当代学术活动中“国际学术会议”这种玩意的揭示和写照。这就要注意到《小世界》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扎普教授了。扎普教授满世界飞来飞去,在各国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一篇论文可以在不同会议上反复演讲。他平时的话题则总是时髦的──经常和性有关。他也调情,也猎艳,也张罗学术会议,还不忘记巴结比他更大的学术权威(比如亚瑟·金费舍尔)。他认为自己的身价已经够得上“一份年薪十万美元的闲职”。他生活在“文人的野心和情欲之间的张力中”。不过,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洛奇在小说中并未进行任何道德谴责,至多只是稍作揶揄而已。
这是因为,一个人衣食丰足之后,必然会追求文化和精神享受;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繁荣富裕之后,也必然会追求文化。在这种层面上追求文化,首选之事当然是供养学术;而供养学术的重要举措之一,就是举办学术会议。所以从表面上看,或者以愤世嫉俗的狭隘眼光来看,洛奇笔下的一场场学术会议,似乎已经变成学者们的公款旅游和社交游戏,学术交流倒已经变成次要的了。但是事实上,这样的“游戏”确实是必要的,学术就是在这样的“游戏”中繁荣起来的。
《小世界》所描述的是西方世界二十年前的场景(小说故事的背景年份是1979年)。回想七八年前,《小世界》刚被介绍到中国来时,不少读者还感到其中的场景离中国尚远,谁知现在回过头去看看,竟也已经很接近了──中国的扎普教授们已经成长起来,更多的柏斯们则正在攻读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