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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省配置还是初恋情人
——读伽利略与开普勒通信随想
江晓原
刘华杰博士最近有一句话,颇得同行们欣赏:“科学主义是我们的缺省配置”。玩过电脑、安装过软件的人,都很容易理解“缺省配置”在此处的含义,那就是在不进行自定义的情况下,系统默认的参数或配置——刘华杰博士用这句话来形容学自然科学出身的人,通常总是会很自然地采取科学主义的立场,真妙喻也。
何为科学主义,对科学主义应持何种立场,都是非常沉重的话题,在茶坊里谈这种话题,恐怕太让人扫兴了。我倒是巴不得谈风花雪月,无奈“缺省配置”这个概念很难联系到风花雪月上去——还是等下次吧,这里我从“缺省配置”联想到了当年伽利略与开普勒的通信。
如果将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比喻为“缺省配置”,那么要改变这种“缺省配置”,往往需要作出很大努力,有时还要冒很大的风险。
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出版于1543年,他在这部划时代的著作中证明,采用日心地动的宇宙模型,可以更为有效地描述太阳系天象。当时在这个问题上,地心学说是至少一千年之久的“缺省配置”,所以直到16~17世纪之交,公开相信哥白尼的人还很少。然而确实有少数先驱者接受哥白尼学说,用天文学史家米歇尔·霍斯金的话来说,他们是“拒绝常识,接受荒谬”的英雄人物。这其中就有伽利略和开普勒两人。
伽利略在佛罗伦萨上中学,1581年成为比萨大学一个酷爱医学的学生。4年之后他回到了佛罗伦萨,在那里自学和教授数学。1589年他成了比萨的数学教授,1592年他得到了收入更高的帕多瓦数学教授的职位。在帕多瓦,他利用日心地动学说,对当时还是非常令人迷惑的潮汐现象,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1597年开普勒送给他一本自己的著作《宇宙神秘》,伽利略的回信至今还保存着,他在信中委婉地表示,他还不想公开表示他在日心地心问题上的立场:
如果有更多的人类似您的心智,我当然敢用自己的思想去接近大众。(然而)由于实际的情形并非如此,所以我也不会这样做了。(伽利略致开普勒,1597.8.4.)
伽利略之所以采取这种谨慎的态度,是因为他知道当时的“缺省配置”还非常厉害,他还不敢轻易去冒犯。但是开普勒却在回信——同样保存至今——中向他发出了更为大胆的召唤,希望他站出来支持日心学说:
然而,您具有如此敏锐的洞悉世事的能力,我希望您选择另外一种方式达到您的目的。通过个人性格的榜样力量,您聪明地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建议我们远离普遍的无知,同时警告我们不要将自己暴露在学院派人士的猛烈攻击之下。但是,在我们时代的一项伟大事业开始进行、并且为这么多学识渊博的数学家推进后,在断定地球转动不再被视为新鲜的东西后,齐心合力将转动的马车拉到目的地不是更好吗?……伽利略,公开站出来吧!……真理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您的作品不适合在意大利出版,您也预料会在那儿遇到一些麻烦,或许德国可以给予我们更多的自由空间。(开普勒致伽利略,1597.10.13.)
当时伽利略仍然没有站出来。我们都知道,当他后来终于站出来时,等待着他的是罗马教廷的审判和监禁。
伽利略当年是考虑到他周围的人大多处于“缺省配置”中,他如果将自己已经升级的参数公布出来,会遭到攻击。一个人旁观或容忍别人修改“缺省配置”并不难,难的是对自己“缺省配置”中原有参数进行改动,而且公布出来——这在理性上就是米歇尔·霍斯金所说的“拒绝常识,接受荒谬”,而在感情上就象是告别自己的初恋情人。
所以依我的意思,与其说“科学主义是我们的缺省配置”,不如说“科学主义是我们的初恋情人”。对于许多人来说,要对初恋情人彻底忘情是很难的。
可是为什么近年有不少人忍痛告别了他们的初恋情人呢?不是郎君负奴家,也不是奴家存心要负郎,实在是时移势异,社会正在发展,情况已经变化,不得不如此吧。我可以证明,他们对初恋情人仍然没有彻底绝情,“一不小心”仍会说出“缺省配置”的话来,只是理性使他们变得如此“薄情寡义”。
其实呢,那初恋情人还是很纯洁的,告别初恋情人的也不是陈世美。对科学主义立场的坚持,和对科学主义立场的质疑,完全可以并存,保持“必要的张力”——这种张力的存在,对科学的健康发展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