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说:刘福君的诗歌语言浅析
文
/ 王飞
我再说一遍,语言的生命、统一、普及以及所有与之已有和将有关系的一切,都取决于诗人的想象力。
——纪伯伦
《阿拉伯语的前途(六)》
刘福君的诗集《母亲》2009年1月第3次印刷之后就想写篇东西,写写自己的读后感(读后的感觉与感受),直至他的第二本诗集《父亲》出版,再等到如今《父亲·母亲》的合集出版,才胆战心惊地确定了这个题目。也曾想借用诗评家李犁写的《刘福君对中国亲情诗的探索与贡献》这个题目,感觉自己实在掌控不了(自己对中国的诗歌界不甚了解),只得作罢。结合自己在小说创作时一直在思考的——“谁在说”这个问题——来重新分析、思考、界定刘福君的诗歌语言,有种豁然开朗的气象。
语言以任何一种形式表达都无法完整地再现真实,只得退而求其次,努力接近、靠近真实。优秀的作家在借鉴诗人的语言和戏剧家的表现形式之后,才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方向,才拥有了更好的方向感,这是不争的事实。
语言是一切艺术形式(诗歌、戏剧、小说、书法、绘画、雕塑、舞蹈)的基础,只不过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而已。诗歌语言、戏剧语言、书法的笔墨语言、绘画语言……
现如今,在任何艺术形式之中,父亲、母亲这样的题材是很多人不敢轻易碰触的,因为有太多的好作品已经屹立在山巅,成为不朽,只得望而却步。这样的题材的选择,后来者往往会不自觉地落入某种惯性的窠臼之中,从而使自己的表达跌扑到苍白、人云亦云之谷底。聪明的人越来越多,躲了、避开就是了。刘福君却在这个耳熟能详的题材里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偶然,亦是必然。
现代文学体系之中有一位重要的无法躲开的作家,那就是豪·路·博尔赫斯,他在自己的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的序言中曾谦卑地写道,“我并没有将这本书重新写过,只是淡化了其中的夸饰,打磨了棱角,删除了矫情和胡话。”由此可见,成熟的语言是成熟之后的产物,也是在艺术上成熟的唯一的标志。语言便是一把钥匙了。这把钥匙就在身边,却被常年漠视掉了或者淡忘了。
现代文学语言的栖息地到底在哪里?英国的语言在戏剧里。法国的语言在小说里。德国的语言在哲学里。美国的语言在路上。日本的语言在樱花中。印度的语言在佛经上。我们的现代文学语言呢?在《诗经》里?在宋词里?抑或在明代的小品文里?还是在五·四的新文学里(革命语言、美文语言、乡村语言、译文语言)?我在寻找现代文学语言(自己的)正确的方向时,却仿佛误入了一个迷宫之中,竟怎么转也转不出来。仰望黛色的夜空,却没有找到能够辨别方向的北斗星。我迷失在语言的这座迷宫里,晕头转向。
刘福君在他的诗歌创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有人会概念化地总结出他的语言特色——质朴、平实、口语、真挚,这只是总结了“怎么说”这一个问题而已。要使语言能够有更大的附着力,就必须解决“谁在说”这个经常被忽视的问题。“谁在说”、“怎么说”、“对谁说”,这是每个作者都在思考的。我以为,刘福君在他的诗中同时解决了“怎么说”和“谁在说”这两个重大课题。
常听到“诗言志”这句古语,因为对这个“志”字的多解,诗歌便以发散状的样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四面八方。闻一多在《歌与诗》中对“志”的解读:一,记忆;二,记录;三,怀抱。这种解读更为贴切,使它更接近了诗的本身。弄清楚“志”的含义,“怎么说”便简单了许多。刘福君的《父亲》、《母亲》这两本诗集便以一个儿子的姿态,怀抱着一颗感恩之心,记忆、记录了父亲、母亲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从而以细节完整地塑造了父母双亲。我将《父亲》、《母亲》这两本诗集看作是两首长长的组诗,以叙述形式写就的两首长诗。
叙述,是作者在叙述,是紧紧围绕着父亲、母亲在叙述。“我”只是个“现场”的记录者与记忆者。所有的叙述都是在为“复述”父亲、母亲的言语而服务的,是在为诗中所有出场的人物的语言嵌入而服务的。这样,父亲、母亲及所有的人物的乡村式语言便成为了重点,成为了诗中画龙点睛之笔,也使刘福君的诗歌灵动起来,活泼起来。“我”的叙述都在为“谁在说”悄悄地铺平了道路,使“我”悄然隐身于“叙述”的背后。使得作者的形象与作者的身份达成了一个完美的统一:“我”是父母的一个儿子。没有让“我”任意地跳将出来。这样甘心情愿地做陪衬,只是为了把父母及出场人物的语言烘托到极致,他们的语言才是重中之重。那些看似随意“引用”、“复述”的言语成为了一首首诗中的点点“高光”(美术名词,素描六要素之一。“六要素”指:明暗分界线,黑,白,灰,阴影,高光),闪着夺目的光。“我”的叙述仅仅是为了它们的出现,仅仅是为了使它们成为诗,成为诗中最漂亮的语言。刘福君以他自己特有的姿态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怎么说”和“谁在说”的问题。这样的例子在刘福君的诗中比比皆是,比如:
那个秋天 / 我和母亲到地里摘倭瓜 / 她一边走一边张望—— / “四儿啊 / 你看那一层一层的山 / 像不像你们读的一页一页的书?”
/ (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 / 根本没听懂 / 母亲诗一般的话 / 回想起来至今让我吃惊)(《其实,母亲也是诗人》);
母亲望望我似乎明白了一点点 / “人心越来越独了 / 血脉断了明天也就没了。”/ 母亲轻轻的一句话 / 含着花落的声音 /
含着“水一样的春愁”(《母亲的发现》);
多年以后提起这件事 / 母亲说:/ “跟疯子打架的是疯子 / 看傻子打架图热闹的 / 那叫心术不正。”(《母亲劝架》);
吴庆昌是我们村里的“四类分子”/ 整天接受着革命群众的批判 / 有一天晚上趁人不注意 / 父亲把他悄悄叫到家里 / 让母亲炒了两个菜
/ 俩人闷头喝起酒来 “庆昌老弟啊,/ 你千万要想开些 / 日子长着呢, /
将来谁也说不准到啥份上, / 只要活下去, / 说不定就有出头之日。”/ 父亲见庆昌满脸愁容 / 把一堆话和一盅盅热酒 /
送到他的肚里心里(《请吴庆昌喝酒》)。
父亲、母亲的一句句家长里短,一句句古道热肠的知心话,在刘福君的诗里竟成了一个个“诗眼”,让人难以忘却。因为刘福君非常深入地了解了“谁在说”的重要性,并且在行文中注意到了,将自己的叙述“让位”至一种陪衬,才使“怎么说”和“谁在说”得到了更好的解决。
刘福君并没有描画父亲、母亲的容貌,但他们的形象却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一行行的诗里,那是用几十首短小精悍晶莹剔透的小诗拼接而成的,他们的形象慢慢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悄然渗进我们的血液里,最后停留在我们的心头,便再也没有走开。以此标准断定,刘福君的诗歌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语言与内容必须贴切,贴切到两者之间到毫无缝隙;形式与内容也一定要做到完整的统一,不要有“两张皮”、“分离”的感觉。从而使语言更有附着力。切入的角度、贴切的语言就显得更为重要了。语言作为文学作品重要的介质,是任何写作者都无法躲开的。刘福君用自己看似“浅白”的叙述写着诗,那是为父亲、母亲写的呀。他笔下的诗歌的确达到了语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到了无法分割的地步。刘福君获得“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是实至名归的。
傅翔在《技术时代的写作话语》中曾经写道,“在古代,城市是一个实验场所,它是人类妄图走向未来的理想寄居地。当代则有很有人把它当作天堂,以为那是人类的终极栖息地。在富裕豪华的生活方式背后,城市成了各种欲望膨胀的批发站。在这样一个乡村精神被贩卖得一干二净的年代里,城市精神自然招徕了大批顾客。”而刘福君却以近乎执著的乡村精神为我们记录了父亲、母亲。父亲、母亲的经历便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正在远去,离我们越来越远,远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大山深处的父母过着他们想过的日子,不紧不慢。可那就是“家”的全部含义。刘福君饱含真情地写道:真怕有一天
/ 你们都走了 / 带走了家的气息 / 撇下我们 / 天各一方 / 家就失去了奔头儿 /
家就成了空空的壳(《母亲说给病重的父亲》)父亲终究会离开的。母亲也终究会离开的。我们也终究会离开的。可我们能够留下什么呢?刘福君留下了《父亲》、《母亲》这两本诗集。
在此向刘福君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2009-12-2 于京东平谷静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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