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子尤

                                       付艳霞[1]

                                     2006年10月27日

子尤曾在发给我的诗歌《两个人的奇迹（公众版）》中说，“从古至今，一切的故事/其实都是相遇，然后分离/去吧，我送上永不流泪的祝福/然后告诉自己，不要忘记”。随后子尤在给我的邮件里说：“最终，我认识到，离别，是一次新的相遇。”

很多人听说子尤，是因为他是一个有才华的癌症病童。很多人注意子尤，是因为他被打上了“少年狂人”的标签。我也是。

但是，当我打通子尤的电话，感受活灵活现的子尤的时候，我忘记了他的病，我没有感受到他的狂。他是个说话慢、略带羞涩的小男生。然后，我们开始电话和邮件的往来，他在我的心里日益成为一个拥有着高贵的思想和宽广的胸怀的小男子汉。我们聊写作、聊人生、聊《武林外传》、聊卓别林、聊诗……我约子尤做封面故事《有个少年叫子尤》，约他和妈妈一起回答《少年写作》的读者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子尤一再拓展的思维疆界、一再展现的独立思考，都让我惊喜，让我自惭形秽；子尤通过优雅沉静的文字所传达出来的生命力量总是让我温暖、让我感叹。每次聊完，我都会忍不住对子尤抱怨，学院化的教育在给了我很多专业知识的同时，忘了告诉我怎么认识自己，感受自己，子尤总是慢慢地告诉我“没关系，会好的”。

有子尤的日子，我沉浸在思考的快乐中，我尽情享受着生命的温煦，感受着自己对于世界、人生、生命的看法的点滴改变。直到有一天，死亡从天而降，提醒我他是个一直在与病魔搏斗的人，他是个十六岁花季的孩子！

死亡充当了一个提醒我的人！提醒我子尤一直是在生死的边缘带给我快乐和提升！

是的，子尤是一个会让人快乐的人！是一个会让人提升的人！是一个会让你忘记他所有的苦痛而尽情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时光的“翩翩美少年”。

每一次见面子尤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喜悦，每一次电话子尤都尽量想用缓慢的语速等等自己的记忆，找到本来就想跟你聊的话题。每一次分别，子尤又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带着分不清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表情，小声地说再见，小声地对我还会再来的许诺说“好的～嗯～好的”。

两年多的坚持，两年多的稳定，所有人的心里都已经放松了对于死神的防范，大家都以为子尤已经走在了康复的路上。看到柳红发给我的两个人吃的纯绿色食品的图片，完整地从准备材料到做成成品，流着口水想着这些东西进到子尤的肚子里，会产生无尽的能量，让子尤性命无忧。

然后这个秋天来了，子尤再次住院了，打通姥爷的电话说情况还是很危急，然后10月21日，我收到柳红的邮件，告诉我每天都很艰苦，但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告诉我子尤在发烧、肺部感染得到一定控制，子尤在流鼻血、子尤会为了片刻的舒服而感叹，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活质量子尤还会对治疗方案进行选择。（子尤是一个始终都能独立自我选择的人！）所以，尽管担心、揪心，我还是相信强者子尤这一次能挺过去。但是，10月22日的凌晨，子尤还是走了。妈妈柳红说，子尤走之前她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故事要怎么收场呢？”

……

10月24日，我三十岁生日的当天，我与子尤告别！亲手参与布置为子尤告别的房间，为惨白的日光灯罩上红色的布，为子尤的照片调整一个合适的高度，为“永远的子尤”的条幅找到一个合适的装饰，然后静静地等着见到子尤。最后一次见到子尤。

我见到了双唇紧闭、脸颊冰冷的子尤，见到了身上铺满了玫瑰花、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子尤！见到了一动不动的、不真实的子尤！

我所见到的子尤总是手舞足蹈的、神采飞扬的、满眼笑意的、深邃快乐的！我所听到的子尤总是幽默风趣、故事多多、充满发现、充满点子的！死亡是多么残忍，只有这一刻，见到躺在灵床上的子尤多么安静才能体会；死亡是多么残忍，只有这一刻，看到女生们都来了而子尤没有发表高见才能体会；死亡是多么残忍，只有这一刻，周围的人都在忙碌而子尤没有参与才能体会；死亡是多么残忍，只有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朗诵子尤的诗、听子尤唱《秋雨沙沙落》的录音、点着子尤喜欢的蜡烛而子尤没有看到才能体会；死亡是多么残忍，只有这一刻，故事在精彩的上演而子尤不能出谋划策才能体会！只有这一刻，才知道死亡是多么残忍、多么真实！

子尤的故事在妈妈的精心策划和爱他的朋友的精心准备下延续。妈妈依然如子尤所愿，漂亮地站在儿子的身边；女生们依然如子尤所愿，带着诗、音乐、鲜花、蜡烛给子尤带来希望；朋友们依然如子尤所愿，带着深沉的思念和坚强的意志给子尤带来安慰……但是所有的人，又都做不到如子尤所愿，收起眼泪用微笑来面对他的离去。在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刻，眼泪是唯一的选择。宽厚的子尤见到这么多人的眼泪会做何表示呢？他会羞涩，他会不知所措，然后会用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会好的。这样的子尤是我们多么喜欢的子尤，这样的子尤是我们多么珍惜的子尤！

子尤的最后一篇博客是《生亦漂亮，死亦漂亮》，他说“生病以后，我渐渐认识到，人活着是为了感受人生，明白人生的意义，怎样活比活本身更重要。”子尤的倒数第二篇博客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说 “我要面对一场新的血液大战了。但我信上帝赐予了我一副不死金身，尽管单枪匹马，却也畅快淋漓。”子尤就是这样的人，他像一个浪漫的骑士，跟生命的苦难斗争，他又像一个深刻的哲学家，真正体会了“向死而生”的意义。再一次看着这些已经成为子尤命途的谶语，依然只能用泪水表达多么不舍，多么不愿；依然只能用泪水表达自己对于生的意志又坚定了几许，对于生命质量的渴求又增添了几分，对于爱的体会又深入了几层。

如果可能，我愿意为子尤大声歌唱，唱遍每一个角落，唱到声嘶力竭。让所有的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一个无比健康快乐又生命短暂的人，一个充满了思想和爱，带给人永久的光明和温暖的人！他尚未长成的肩膀担当着生命的重担，他稚嫩的心给日渐委顿的灵魂带来热力！他充满着火一样的热情地在人间游历，又带着天使的光芒去天堂漫步。

如果可能，我愿意为十六岁的子尤塑造一个精神雕像，让更多的人感受子尤身上健康的思想、健全的人格、阳光的意志！这雕像不仅为了对抗人生的磨难，更是为了度过日子的庸常；不仅为了战胜生命的荆棘，更是为了规避娱乐至死的肤浅；不仅为了给生命增添厚度，更是为了给平庸的生活寻找支点。让所有浑浑噩噩的人、轻慢生命的人都知道，见到阳光就是多么值得快乐的事，拥有生命本身就多么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