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幸运， 能与瑞士最壮丽的花园偶遇在它最美的季节。 

五月底的那个周末， 要去日内瓦湖畔看高山上盛开的野水仙，出于性价比的考虑， 住宿选在洛桑周边不知名的乡下。 事前在网络地图上查看道路时随手滑动鼠标，无意间滑到了维利朗城堡（CHATEAU DE VULLIERENS, 国内有作者译作威耶宏城堡， 我还是参考法语发音和谷歌翻译选择“维利朗”这个译名吧）。 

点开城堡的官网，铺面而来壮丽的全景和五色斑斓的鸢尾花图片很抓眼球，这个花园有400多种鸢尾！作为一个鸢尾爱好者，我毫不犹豫地开始查看它的营业时间，却被花园背后的传奇故事吸引了。

ABOVE PHOTO CREDIT TO Régis Colombo, FROM WIKIPEDIA， 上图作者Régis Colombo

城堡所在的地方11世纪开始建了教区。欧洲的中世纪，有教区就意味着有一定数量的居民了。14世纪初期，这里建起了一座要塞。之后的七百多年里， 这块领地的主人换了好几个家族。 粗粝冷峻的要塞演变成如今华丽宏伟的城堡发生在17世纪， 当时领地的主人叫查尔斯， 迎娶了一位美丽的法国新娘。这位骄傲的法国贵族小姐只看了一眼那个潮湿阴暗的要塞，立刻掉头就走，甩下一句狠话，除非重建一个可以媲美她在法国见过的那些城堡一样华美的城堡，否则再也别想她出现在这个地方。急于讨好自己新娘的查尔斯赶紧重建城堡， 换来她为他生下11个孩子。那些原本住在要塞里的贵族女子们受到此事启发，纷纷各种抱怨，到1712年时，城堡基本接近现在的样子了。

但那也不过是一座封建城堡，被家族拥有的麦田、葡萄田和村庄包围着，就算在这里可以看见勃朗峰，距离日内瓦湖也不远，也不过就是西欧数以千计的城堡中的一个。真正改变维利朗庄园命运的是六个现代女性，她们可不是只会和男人讨价还价的娇小姐， 她们用现代女性特有的智慧、热情、才华，一代接一代亲手筑造出属于自己也属于全世界园艺爱好者的梦幻花园。 

在这个庄园里第一个开始种花的女子名叫朵琳（Doreen Bovet），她是现任花园主人的母亲，来自美国加州旧金山。朵琳最爱的花就是鸢尾，她从一个住在美国的瑞士著名种植者那里买来了五种不同的鸢尾花根茎。65年前，她种下的第一个品种叫“加利福尼亚小姐”， 那是一种粉紫色的高型德国鸢尾， 这种少女感十足的色彩以及这个名字，不知会不会让朵琳想起她刚远嫁来时的花样年华。她一定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维利朗成了全欧洲最著名的鸢尾花园。朵琳不仅种花是把好手，也很有商业头脑， 1955年，她把花园向公众开放，以获取维持花园持续发展所需的资金。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花园成了她最重要的事业，她每次飞回美国都从最著名的种植者们那里精心挑选最珍贵的品种带回来。朵琳于1974年离世， 如今维利朗花园里有一个主题花园就以她命名。

朵琳的儿媳妇朵莉安（Dorianne Destenay-Bovet）继承了她的梦想。 朵莉安是来自布拉格的知名艺术家。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 她把自己敏锐的色彩感觉和高雅的艺术品味融入了维利朗庄园。上图中远处的建筑是一座建于16世纪的农舍， 那里曾住着40头奶牛。1998年农舍进行改造的时候， 朵莉安承担了建筑设计、室内装修和周边花园设计的很多工作。如今，这座曾经的农舍已变成集餐饮、住宿、婚庆典礼等功能为一体的多功能建筑，被取名为“鸢尾之门”。热爱艺术的她，还第一个将现代雕塑引入维利朗花园。在她去世之后，花园里依然保持着这一传统，如今有超过80座雕塑在维利朗与花草树木相映成趣，而且每年还会增添新的雕塑。

达莉娅（DARIA）是朵琳的女儿。她继承了母亲对园艺的热情，花园中400种鸢尾她都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她在纽约生活，但每年夏天都会回到这里享受花园里的美好时光。 2013年她去世之后， 维利朗城堡里也有了一个以她命名的主题花园。

加布里埃尔（Gabrielle Martiginer）是朵琳的得力帮手。 这个出生在维利朗的女孩，见证了第一块鸢尾的根茎如何在这个花园里落户。朵琳去世后她担任花园主管，直到84岁高龄才退休。她是维利朗花园真正的灵魂和核心， 是她让这个花园的每一个夏天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光彩夺目。她还嫁接出几个新的鸢尾品种，其中两个在摩纳哥卡洛琳公主访问瑞士之后，被印在了摩纳哥的邮票上。

接替加布里埃尔的主管位置的也是一位出生在维利朗的女孩，名叫露西（Lucy Mercier）。 她从加布里埃尔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如今，距离她跟着加布里埃尔上的第一堂园艺课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 人们依然经常看见她在花园里向游客们传授种花技巧，或是顺手摘除花坛里的残花败叶， 这些早成为她的习惯了。

第六个给维利朗增添异彩的女子名叫希尔瓦娜（Silvana Facchini）。这位意大利血统的女子出生于巴西圣保罗， 是美国一家声名卓著的画廊的创始人。作为维利朗城堡超过十年的合作伙伴， 她把她的艺术才华用于城堡内部装饰的改善和花园的建设。在她的建议下，花园里种上了数百种玫瑰。她还策划了城堡画廊和花园里的各种艺术展。举办艺术展已经成为城堡每个花季的重要内容。 

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女子，如接力选手一般，都把照料维利朗城堡的花园当作了她们终生的使命。她们用现代女性的勇气与才干，让维利朗城堡从云云众城堡中脱颖而出，变成了现代瑞士最壮丽最富艺术气息的花园， 变成了世界各国园艺爱好者们向往的鸢尾花圣殿。

春末夏初是维利朗最美的季节。 今年从4月21日到6月16日之间花园每天都开放。早上10点开门，我到达的时候是10点03分， 停车场上居然已经有八九辆车， 可见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从停车场到正门之间要穿过咖啡馆和洗手间所在的小庭院， 爬满攀缘玫瑰的老墙围成的小院里碧草如茵，大大的遮阳伞和木头长椅与大花葱白色的花球、风铃草蓝紫色的小铃铛还有各色小花一起晒着太阳，感觉既古朴亲切又生机盎然。走进大门，掏15瑞朗买票，接待的姑娘并没有递给我一张纸质门票，而是拉起我的左手，把一个织着维利朗城堡名字的黄紫双色的丝带系在了我的手腕上。这样的充满人情味的“门票”立刻拉进了来访者的心理距离。姑娘还给我两份资料，一份是花园地图和介绍，另一份是可供销售的花卉目录，我看了一下，有400种鸢尾和182种萱草属花卉，还有相当详细的种植方法介绍。

通往花园的门在城堡主建筑的右手边，进门就看到墙上已是绿肥紫瘦的紫藤和刚刚绽放的殷红的玫瑰 ，墙角一大株紫红的芍药开得正好。 我的视线越过放置着雕塑的开阔的草坪，被一片姹紫嫣红吸引了，那是蜿蜒伸展于葡萄田和骑马道之间的以达莉娅命名的主题花园。这部分花园由高低错落的杜鹃、牡丹和芍药等东方花卉组成， 虽然五月底半数杜鹃品种已经谢了，但仍有黄的紫的红的粉的白的杜鹃开得轰轰烈烈。虽然我见过的杜鹃品种已不下百种，有个别品种还是头一回看见。

牡丹和芍药也有几十个品种，大部分还在含苞待放。有株正在怒放一米五左右的黄牡丹格外醒目， 它花朵硕大，姿态雍容，色彩淡雅却在一片大红大绿中更显风流。

其实， 牡丹也好，杜鹃也罢， 我在别处都见过比这种植规模大得多的，只是这些带着东方情调的花儿的背景是瑞士红瓦顶的小村、起伏的葡萄园还有远处的森林和阿尔卑斯山， 便有了一种独特的情调。

达莉娅花园的右手边是一片粗壮的老树组成的林子，它们的浓荫之下庇护着1320种植物。这一片被叫做"兔子的遮荫花园”， 不知道是从前林子里真的有野兔，还是花园主人富有童心的想象呢！

兔子的遮荫花园中央是一条古骑马道的起点。从前居住在这里的王子为了造访附近莫尔日的城堡，又不想在乡野道路上与黎民百姓相遇，就修建了这条道路。如今花园里依然保留着这条古路的400多米。 顺着骑马道往前走，就来到了名为“穆尼的花园”的主题花园。宽阔的骑马道在这一段被铺上了草皮，每隔一段就放置一个大型雕塑。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树木，树下一片片白色的郁金香与粉的紫的矮杜鹃组成了明快的色块。这样的组合，简洁现代而又层次丰富。 

园子里大部分骑马道还尽量保持着旧时的样子， 不同品种的百岁老树在道路两边织出深深浅浅的绿荫，无数风铃草躲在树荫下摇曳着蓝色的小铃铛。 阳光透过树叶撒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碎石路上， 显得格外清幽，让人几乎忘记自己身处花园里，错以为正走在一条古老的乡村小路上了。

道路尽头是一片原生态的林子，散落在厚厚的落叶间的枯枝断木上已经长出了青苔，老树干上缠着青藤。在这仿佛被园丁们彻底遗忘的树林里，你却会忽然在枝头发现一只青铜的猫头鹰，还会遇到一尊又一尊青铜的精灵雕像， 它们的出现让林子显得更加神秘了。 这片林子被叫做“魔法林地”。

这一切已经足够迷人，可是别忘了，鸢尾才是这个花园的绝对主角。 就算神秘的精灵在林荫道的尽头召唤我步入树林，林荫道外大片的鸢尾花田还是让我偏离了方向。 

我首先奔向了那片被称为“夏季花园”的田野。 几十种西伯利亚鸢尾就种植在这片田野的边缘。它们大多是深浅不同的蓝色、蓝紫色和紫红色，枝叶细长挺拔，庄稼一样茁壮。

在这些西伯利亚鸢尾和远处的“鸢尾之门”之间， 有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远看时我差点以为是麦田。 其实，那是200多种萱草属花卉。每年六月底到八月中，当大部分鸢尾花谢幕之后，就该它们登台了。我平时熟悉的萱草就是黄花菜了，这次没能看到维利朗的萱草们开花，从目录封面上看，也是五颜六色姿态万千。

与“夏日花园”的田园气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着对称几何布局的“朵琳的花园”。花园中央是个小喷泉， 它的两边是覆盖着金链花的长廊，通向十九世纪风格的铁艺橘园温室。长廊下方，紫色的大花葱们举着毛茸茸的花球，粉红的芍药点缀其中，包裹着长廊柱子的攀缘玫瑰刚刚开出深红的花来， 这样层次分明的色彩搭配实在是赏心悦目。

而长廊之外，便是那些鸢尾了。这里大多是胡子鸢尾（中文也叫德国鸢尾），从植株高度20公分左右的矮型品种到超过70公分的高型品种都有， 这些鸢尾的的花瓣宽大而飘逸，边沿还有丰富的褶皱， 仿佛弗拉门戈舞女的裙摆，一阵风过， 那裙裾便随风摇曳了。色彩上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就算我与调色盘打了多年交道也说不清眼前到底有多少种蓝多少种红多少种紫多少种粉，还有杏色的橙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甚至还有几种近乎于黑色的。那是些相机难以区分的非常微妙的深色，有红光黑的，蓝光黑的，紫光黑的，有着丝绒一样的质感。我感觉眼前就像一个美女如云的舞会，那些浅色的鸢尾就像穿着绸裙的少女，而这些深色的则是穿着丝绒裙子的少妇，更典雅更高贵。

朵琳的花园里的鸢尾已经让我迷了眼，可是隔着骑马道在园子的另一边才是更震撼的鸢尾花海。在朵琳的花园里，缤纷的鸢尾们还分布在一个花坛里，在这里，它们就象庄稼那样被种成了大片大片。我上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花海，还是在荷兰的郁金香花园。面对这样的花海，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拍照吧，那么多种一一拍下来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我只能绝望地用眼睛拼命盯着每一种花儿，妄想可以把它们全部留在我记忆的硬盘里......

维利朗花园最让我喜欢的一点， 是站在花园中，视线之内几乎没有硬的边界。它与周边的田园风光浑然一体，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你在花园里还看得见勃朗峰的白雪和日内瓦湖的碧波。花园本身是几何型的法式花园，却通过这种借景的手法，实现了英式花园天人合一的效果。这是维利朗花园那些聪慧而富有创造力的女人们善于学习古典花园并加以融会贯通的结果吧！

维利朗花园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之处，是它的80多座风格不同的雕塑没有一座与周边的环境不和谐。 它们仿佛不是被放置在花园里，倒像是长在花园里的一样。在审美上，一加一从来不是理所当然地等于二的，它可以是画蛇添足， 而只有这些雕塑与所在的空间的尺度、线条、色彩、气氛都高度和谐的情况下，才能营造出锦上添花的效果。

我还喜欢看维利朗花园里的人。 我看见那些正在工作的园丁，他们有的在割草，有的在移走已经枯萎植株。他们专注的身影让人感觉到劳作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我还喜欢看花园里的游客， 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中很多人都会认真阅读花卉旁边的名牌，并与手中的目录对照。或许是打算选一些品种回家，在自己花园里复制维利朗的优雅和绚烂吧。退休了，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 经济上也有多年的积累，正是可以尽情投入自己爱好的好时候。

我还看到一家子孙三代一同游园， 孙子有严重脑部残疾，坐在轮椅上，头部需要依靠才能直立， 但父亲和爷爷依然带着他有说有笑地穿行在花海里，不时还拍照留念。我钦佩这样的心态，就算人生有那么多不如意， 依然不忘记欣赏这世界的美好。

维利朗城堡之行也有些遗憾， 比如在看得见阿尔卑斯山和日内瓦湖的朵莉安花园里，那些几何型的玫瑰花床还只是一片翠绿， 城堡里一百多米长的玫瑰花墙也还没到色彩缤纷的时候， 更别说那品种繁多面积巨大的萱草属花卉了。 但我的遗憾却将成为那些错过鸢尾花季的游客们的安慰。 这正是园林艺术的高妙之处。我们熟悉的艺术形式里，绘画雕塑是利用空间展现美的，音乐是通过时间实现美的，而园林就像舞蹈一样既是时间的艺术也是空间的艺术。一个好的园林设计者不仅要考虑各种植物刚种下时的色彩与尺寸的和谐，还要考虑它们随着时间生长变化之后能否保持和谐，更要考虑一个花园在不同的季节里都有引人入胜的美景。好的园林设计者就是编舞家，他（她）的舞者就是那些在风中舞动的花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