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的作用

批阅八年级学生的小说读后感（Response）时，看到一位女生读《The Necklace》（莫泊桑的《项链》）的感想。说完故事中女主人公为了攒钱还借来后又丢失了项链而辛苦了一辈子，结果发现那是副假珠宝的凄苦后，女生提到自己上小学时弄丢了一件心爱的外衣，担心妈妈生气，便偷着想法挣钱买了一件，结果发现是妈妈为了教训她乱丢东西，而帮她收了起来。

尽管在语法、用词及表达方面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但这感想写得既按要求联系实际，又很切合故事情景；既有悬念和出其不意的结局，又充满母女温情。我试探着对女生说她的那段个人联系写得很好。女生笑了笑说，那是她编的。无论是当堂讨论，还是课后作业，学生为了应付或完成作业，或为了拿高分，有时会编得很乱真。

类似情况也发生在大学入学命题作文中，也发生在就职应聘的面试命题问题回答中。比如，请用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谈谈你对上大学重要性的认识，请用实际例子说明你有团队精神等等这类软性的、可以自我发挥的命题。事情可能是真的，但描述性的精美包装却可能是外加的。这类自编故事的真实性常常无人过问，也没人视之为谎言。面试者不过是想看应试者的解题思路和应答方式，从中发现其特点、经验及能力等。

有些时候，说谎是为了自我掩饰，并无恶意。《红楼梦》第四十回中，面对大观园内荇叶渚畔的枯荷败叶，林黛玉脱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黛玉的不喜欢李义山（李商隐）是不是因自己有着与其类似的情感世界而害怕触及呢？

黛玉明示于人的爱与憎就是义山《北青萝》的最后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黛玉一辈子的情，不就是义山《暮秋独游曲江》里的“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吗？

这样的义山，黛玉怎能当着人面承认自己喜欢呢？但她确实喜欢义山的诗句，喜欢到宝玉一提“这些破荷叶”，她便一下子想到了义山诗句的程度，所以，她只好用谎言来掩饰了。

但有些谎言却难以让人接受了。比如《说谎的孩子》（版本很多）里，那个孩子第二次喊“狼来啦”时，是为了再次看看前来相救的人们因担心、急切、紧张与关爱而表露出来的各种神态和行为，那种在孩子眼里非常好玩的样子。孩子真的从中寻到了开心，当然，也因此尝到了苦果，并从此成为不同语言文化中经典的说谎反面教材。

有些谎言是时代的产物，为的是“名正言顺”的尊位或权力。古代中国，大凡帝王登基，都要有一段神人相通的故事，以明示“受命于天”（传国玉玺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正统真命天子）。王朝交替不断，帝王却都是天子，出生也必有异象。比如，尧的母亲庆都日见赤龙飞舞，夜梦赤龙扑身，感神灵而怀孕，生了尧帝。

宋太祖赵匡胤，“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见《二十四史》）《明史》对明太祖朱元璋出生时的描述大体相同，疑似抄袭。“母陈氏，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气。及产，红光满室。”

中国文化自周以来讲的是天子，欧洲则讲“王权神授”（Divine right of kings），即国王的权力来自神。这基本就是中世纪的国王们为了和教廷争权的神圣口号，因为教廷的权力据说就是神给的，国王有了神授权力一可与教廷分庭抗礼，二可进一步控制教会（如英国）。

这种谎言帮助国王们的统治延续到大约欧洲的启蒙运动及随后的法国大革命。这类历史的谎言，如今也只当历史故事读了，于世人认识当今世界并无大碍。但自民权思想兴盛以来，又冒出一个“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美国政客（大英帝国的臣民）用这个口号作武器，从英国国王手里夺取了十三个北美殖民地。这是平民与王权的争斗，真是无独有偶，平民夺权也需要一句神授权力。

这个口号并非我们看到的如此平民化，这不是我们的错误，而是翻译的问题。当年的翻译捉弄了我们。

英文原文是这样的：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among these are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那句著名的口号似应这样理解：所有造物主创造的人是平等的,造物主给予了他们一些权利，诸如生命权、自由权及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美国政客们说的神话。换句话说，这叫“民权神授”。假如“王权神授”是谎言，那“民权神授”与之又有多大区别呢？

今天喊这口号，与谁争锋？那造物主原本赋予的权利被谁拿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