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小议】“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是误解与误译

说到权力与腐败的关系时，会自然想到那句常常被人们引用的话，即“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注一）此句原文出自十九世纪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1887年的著作《自由与权力》。此句的中文译文，据李泽厚先生说，最早正式见于冯克利先生发表在2001年第一期《读书》中的《阿克顿：一个史家的信仰与智慧》（注二）。

阿克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对于流行的译文，即“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已有不少异议，基本认为这个译文是对原文的误解与误译。

李泽厚先生给出的译文是：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败。

冯世则先生给出的译文是：权力往往腐蚀，绝对权力则绝对腐蚀。

张锦文先生给出的译文是：权力往往导致腐败，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败。

原文其实很简单，英文初学者在认识了所有单词后也可以翻译出来。但简单的句子往往歧义性也强，所以，即便语言及翻译大家，也会有各自的理解，甚至强加自己的理解于原文。

翻译通常需要经过四个层次，即原文解构、理解、目标语重构、对接。

以下重点讨论前两个层次，后两个尽管也有规则或指导性理论，但极具个体性，或个人风格，不在此讨论。

第一层次是解构原文。首先将原文拆解成单个的词，重复的词如果意思一样，只算一个。解构原文后得到power, tend to, corrupt, absolute, absolutely，共五个词。然后，再看看各自的基本意思。power=权力，tend to=倾向于，corrupt=腐败，absolute=绝对的，absolutely=绝对地。

按照拆解后的英汉对译，原文可以翻译成：权力倾向于腐败，绝对权力腐败绝对地。如果在用词上发生误解或误译，就是tend to这个动词组合，意思是“趋向于，倾向于”，后接动词，原译将其误解成“导致”，相当于英文的lead to, result in等，与原文原意不符。

其次是拆解句子。简单的语言往往歧义性强，所以，对原文的理解除了弄明白词汇意义外，还要研究其语法组合及整个句子的用意。这个句子语法简单，出现的误解误译主要发生在两个corrupt动词，“absolute”和“absolutely”这两个同义，但不同用法的词上。

在此句中，句型结构或逻辑结构是“A可能B”，而不是“A导致B”。corrupt在词句的用法是不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的特点是反指主语的行为或状态。主语是权力，权力+腐败，就是权力发生腐败，而非权力导致其他什么腐败了。从这个角度讲，把tend to翻译成“导致”也是犯了语义与逻辑上的错误。

absolute是形容词，说明其后的名词power,说有一种权力叫“绝对权力”。absolutely是副词，修饰动词corrupt，说明腐败的状态或程度，带有不可避免的含义，“绝对地腐败”，或“绝对会腐败”。而原译的意思是，世上有一种腐败，叫“绝对腐败”。什么叫“绝对腐败”？

从第一层次出来，自然就进入第二层次，即对原文的理解。

再来看看作者阿克顿原话后边跟着的一句话，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Great men are almost always bad men，。。。

我在讨论《腐败是法律的天敌》时，我的一个文友用了一个比喻。她把权力比作苹果，说“苹果放久了，也开始腐败。。。”这个比喻很恰当，苹果与腐败并非因果关系，苹果本身就会腐败。

当我们注意到阿克顿在下句中用“Great men”替代前文中的“Power”时，这个关系和含义就比较清楚了，即伟人可能是坏人，权力可能腐败。整个句子所表达的是权力本身的腐败趋势，伟人变坏人的倾向性。根本没有权力“导致”其他什么腐败，或伟人让别人变坏的含义。

如果再看阿克顿接下来说的话，我们的这种理解似乎更加合理。

...still more when you superadd the tendency of the certainty of corruption by authority.

在这里，阿克顿勋爵基本点明了权力的腐败倾向性。再看前边引用的三位学者专家的译文，虽然有使用“导致”的，但都没有“绝对腐败”这种明显错误的译法。

我试着翻译如下。

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权力会腐败，绝对权力绝对腐败。

此翻译仅供参考。在正确理解原文的基础上，汉译不拘一格，各行其是，百花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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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这句译文已然流行，引用者基本知道大意。其他译文不论如何更加接近原文，都不妨碍原译文的流行和引用。这就是所谓的“约定俗成”的力量。

注二：冯克利先生原文如下（《阿克顿：一个史家的信仰与智慧》，《读书》2001年第1期）：

在今日中国，拜官员腐败与政府反腐败之赐，没听过“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这句话的人，也许已经不多；。。。

。。。总之不管什么权力，只要它以暴力为后盾（这是必然的），只要它失去制衡，成为“绝对的权力”，都会倾向于（“tend to”，译为“导致”，语势上未免太过强硬了一些）残暴、腐败和不义。 

（冯克利先生此处认为“导致”过于强硬，尽管没有提到译成“导致”是错误的，显然，原译文不是冯先生之作，而是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