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瓦屋
(2013-10-01 21:58:15)四
曹家二姐是哥哥的心上人,他们从初中开始有意思,那时二姐已经考上了地区师范,哥哥在县城补习,两人仍旧写信来往。二姐是班上的美人,比我大两岁,我懂事以后,很以能有这样的嫂子神往。
有次我似乎受托于哥哥,到她的学校宿舍去,坐在她铺位上,翻看相册,看穿着白衬衫、剪了短发的她给我倒水喝,不同于记忆中的两条小辫,还有相册里的一条大辫子垂拂腰际,也是这样的用三个手指握着一杯水,小指微微翘起,不知是给谁喝,然而一样动人,似乎她天生适于这样袅袅婷婷的姿态。那时我并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产生了担心,才让我去看二姐,只说去找老同学,我还不明就里。这个暑假,哥哥由于同一种担心,才肯于让我分享他的秘密,和他一起去曹家湾,临行还受到了母亲的鼓励。曹家姐妹的父亲是文教组干部,平时就是认识的,也算门户相当,只是要看哥哥的学习,似乎曹老师早就给了口风。
那次探访后不久,我离开了家去西安上大学。开学后一个周,母亲在阁楼上去世了。
那时我家在各个区乡辗转几年后,又回到了广佛医院,依旧住在以前的阁楼上,似乎医院里没有别的地方,这座阁楼是专为我们留下的。我记得家里为庆祝我考上大学摆席,亲戚们团转坐了一大席,楼板颤颤悠悠,大家举着筷子又担心脚下,恐怕忽然坍下去了。这种事故并没有发生,楼板似乎能承受比它看上去要无限多的重量,就像体弱的母亲一样,能够经受人生无尽的艰辛,连同我们未成年的分量。但母亲忽然去世了。
家里瞒着我,直到班主任老师写信给我,才得知母亲的讯息。寒假回来时,母亲埋在小镇的山坡上,青石头垒起的坟墓,覆盖零落积雪,露出来不及长成的细小草茎。这是母亲一生中住的最后一间屋子,像是没有足够的蕨叶盖屋。
阁楼里母亲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一些好衣裳都不见了。据说连一块手表也被人拿走了。打开两个橱柜,见不到和母亲有关的东西。为何收拾得这么干净,只存留尘灰。柏树显出青黑,和瓦片连成一体,窗纱褪色了。自从我来到这座阁楼上,它一直没有换过,我却是在今天才发现,它已有多陈旧。楼板不再咚咚作响,它吸收了声音,连同这里发生的一切。这里有一个谜,就像墙壁另一面黑暗的阁楼上隐藏的,像那些天棚报纸上泛黄的奇怪纹路,我永远无法猜透。
开学后不久,我给还在平利上高中的三妹写信。她回的信总是折成鸟的形状,大约是当时中学的风俗。母亲去世之后,我们信件的密度很快地加大,只是记不起信里说了什么,或许是小心地避开了母亲的事,我们都不知怎样去触碰。到入冬的时候,我要她寄张照片来。她开始不愿意,说最近没有去照好的,只有一张照得不好。后来被我一再强求,终于寄了来,预先说不好你别生气啊。
我仍然吃惊了,照片上完全不是夏天阳光下微风里那个少女。她在一家照相馆里,裹着一件防寒袄子,样式很土气,人显得臃肿,完全没有了纤细的气质,有一种灵气从她身上逝去了,一切变得和先前无关,无法理解。在学校的喷泉水池边,我由拆开信封前的忐忑心慌,变成打开照片的失望,又渐渐转为一种愤怒,似乎心里有关夏天的记忆,被她粗暴地换掉了,她有义务保护好那段记忆,却放任自己这样猝然转变,像是一种背叛。所有的后果应该落在她身上,即使她事先说了担心我不喜欢。我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恼怒,被照片上的这个她深深冒犯了。
我决心惩罚她。把她的原信和照片装进信封,寄了回去,没有附上别的话。把信投进邮筒前我犹豫了几次,信封悬在入口的缝隙上,但最终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态度,往前轻轻推了一下。信封完全无声地落进邮筒,再也取不出来。我甚至设想了一下事后去邮局,要求拿回来。但这样的幻想,却永远不会抵达行动。。
她不久就回了信。我想象她收到信后起初欣喜,到启封后的茫然,以后的伤心。这些我都想得到,就跟我自己打开装着照片的来信前的心理活动一样。我犹豫了很多次,但想起那张让我不快的照片,一种废然和不管不顾的态度让我没有再写封信给她。一切可能性都被那张失败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其实明白这并非等于她本人,她不可能在一个秋天完全变得和夏天完全没有关系,就像她在回信中哭着说的,一张照片就比人重要么。但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让我打消了给她回信的念头。在十七岁的年纪,似乎没有什么是显得比一张照片给我的不快更重要的,没有什么能要求那个夏天的记忆让步,特别是她本人。
她没有再来信。那个秋天的叶子都飘落了,堆积在上下课的路边,有时我会感到怅然,但似乎并不后悔。后悔似乎是不正当的。许多年后我明白,十七岁的感情中有完美的幻想,却容不下温柔。我们像年少时剥开青蛙或者掼碎一片玻璃听响声那样忍心,无所顾忌地对待别人和自己。也许并不是我自己做了那些事,是一种无形地裹挟着我的冲动,报复着那个夏天微风的下午,纤细的肘尖触及心地的疼痛,就像带走妈妈的力量那样盲目。
大年初二,哥哥说要再次去曹家,探一下二姐的态度。哥哥只考上了职中,这半年他们只通过两次信。他想最后试一下,要我陪他。我很忐忑,却由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情,或许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时光,让一些感觉回复过来,答应了跟他去。
我们再次走上了曹家湾的小路。冬天的风物完全和夏日不同,半年竟像一切改变。果树疏落了,小路枯黄下有点坚硬,结有凌冰,土皮像是变薄了。整条沟变浅了,也像是大姐二姐脸上的表情。三妹在家,却只出现了一下,就再也找不见她。我看她的样子,虽然穿着冬衣,不是夏日的纤细,却也并不像那张照片的样子。大姐二姐还很奇怪,喊她过来她却不肯。我发现一个人要想见到一个人,先前有多容易,眼下就会有多难,即使是在同一个瓦屋顶下。大姐和二姐是否知道我和三妹的事情呢?看起来似乎知道一点。但我并不是这次拜访的重点,哥哥和二姐的情形,对着面却无话说,也小心地不提及母亲的事情,大人也似乎有所顾忌,说留吃饭,哥哥说家里还等着,我们就辞行了。三妹没有照面。
外面的公路边,有大片的水田,结有薄冰,像一片片破裂的镜子,又带着镶好的弧线。人间的事情,是否也能如此。太阳落了,风有点冷,这一天是传统的不出门,路上很少有人。哥哥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这天却跟我讲了不少,他和二姐的往事,这半年他的心情,他为何没考上学,只上了个职中。哥哥的话一句句随风飘散,我遗忘了细节,只记得他低沉回忆的声音。我也把三妹的事告诉了哥哥。哥哥听了说你呀。难怪三妹见到你不好意思。这是我和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谈话。我们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分水岭。
从分水岭往下走,两旁有了人户,都张挂着灯笼。一处坡上灯光洒落下来,还有猪叫的声音,让人觉得奇怪。哥哥谈起了还住在筲箕凹老屋的时候,有一年妈妈带他去逮猪仔。对面一处山坳,两旁伸出来的山坳像两只手臂,封闭得特别完整,像一个天然的院落。山坳里人家的瓦房很整齐,白粉墙像是新刷的。檐下三盏红纸糊的灯笼,微红的灯光洒落在雪地上,完完整整的一块雪,又有点发蓝,保留着来去的脚印。这个院落的灯火像是永远如此,一直都不会有变动,储存着雪地上的温暖。
我和哥哥一直走到家里,饭已经吃过了,镇子上有个地方传来稀落的炮子声,只响了一两下。我们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