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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秦岭(一)

(2012-09-11 10:3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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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大学第一学期末尾,我在西安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看到一副从上到下挂了一面墙的画,画上一座山脉高耸入云,填满了整个正面,没有留下任何缝隙。只有一条铁轨从最底端蜿蜒接近,进入一条隧洞中,又在稍高处出现,再次蜿蜒前行,进入下一个隧道,此后再次出现。每一道隧洞位置只是稍稍升高,铁轨却迂回了不少的距离,有时候似乎是在走回头路,编织着一个一个的“8”字。一列微小的火车,行驶在最低端的铁轨上,不知要经过多少迂回的爬升,穿过多少隧洞,最后消失在山脉顶端的云雾中,前途依旧莫测。只看它的渺小和旅程的前景,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画幅的右上端的题名中,有两个字“秦岭”,使得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窄窄硬硬的火车票。

这是我即将前去的行程。

之前我已经翻过一次秦岭,但并不是坐火车。在安康汽车站的场坝里,父亲和司机一起把我那庞大的行李弄上了车顶,一个显得巨大的黑漆木箱,大约是母亲当年的陪嫁,里面装着一床自家请人弹的厚实的大被子,木箱面上另外有一床同样厚实的垫被还有一个网兜,扣着洗脸盆和热水瓶之类用具。对于黒木箱和被子在车顶上独一无二的庞大体积,我感到难为情,心里有些不解,那口黑木

箱子为何在二十来年中一直不见损坏,以至于父母觉得它足够体面,成了今天我的主要行李。从车顶下来的爸爸和我一起看着那口突出的大木箱,似乎心里和我一样在想,它怎么可能平安达到西安而不坠下来。不过司机看起来似乎觉得没事,他留在车顶上,用一面粗缆绳结成的大网兜,把突出的头头脑脑统统都罩起来。只能认为这样就一切保险了。我随爸爸坐上了这辆大轿子车,开始生平中第一次过汉水的远征。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也许是由于没擦干净的窗玻璃,我有时近黄昏的错觉。在过汉江不久的田野上,我看到了一座座单独矗立的小炉窑,说是石灰窑体积又要小很多,外面用石头和泥灰之类封得很严实,顶上露出小口,有的冒着红光,可以想到里面的炽热。这些小高炉立在收割后的稻茬中间,是本县完全没有的一种景致,我到今天也没明白它们是做什么的,以后也没有经常见到它们,就像是我在那个早晨的想象。

天明后旅途的印象,是微微泛红的土壤,留在大地上的一条长路,要爬上远方低缓的山岭。有时交叉的一条小路,似乎是在漫长的时间中想要离开正途,去向未知的方向。

在宁陕老县附近的一个拐弯,车顶的箱子果然遇了险。下过阵雨,沥青路面湿滑,一辆小汽车没有减速迎面而来,压了轿车的线,轿车猛力向外打去,车头一个轮子悬空在坎子外,下面是个不高不矮的坡,后半身却被一棵粗壮的老柳树别住。我们只是感觉车身猛地一斜,大家纷纷下了车,看着我们的车悬在路坎上,车顶上的东西更厉害地倾斜着,似乎一刻也不能维持,那口黑箱子和棉被显得比任何时候更为扎眼。人群却因为逃了命,似乎超脱地谈论着这辆车是否会翻下去,甚至是这个意外的局面给了沉闷的旅程一个刺激,连父亲一边查看我们那耸峙的箱子,一边也显出有趣的表情,对旁人夸奖着这棵老柳树。后来由那辆惹祸的小车屁股拴上绳子,靠着地的三个轮子,把悬空的一个轮子重新拉回到路面上,我们的大木箱依旧安居在车顶上,幸亏那面笼罩一切的网兜。

这像是个上山的序曲,不止一道起伏的山梁,每座比我家乡的巨大。植被是深色严肃的松针,腹地免去了人迹。大轿车闷哼着爬上山顶,面对弯曲的下坡路,似乎要进入比出发前更深的底部。父亲告诉我,每一座山梁都超过2000米。它们都比我家乡的山脉伟大,但还不是最伟大的。

傍晚我们再次下到山底,进入一个似乎在所有山脉最底部的小镇,叫广货街。汽车在这里加水,歇气,爸爸让我明白,它是在为即将面临的最伟大的山脉——秦岭做准备。

从广货街一出发,山势就收得狭窄,两边的危岩逼过来,似乎完全没有了道路,却又生生硬找出一条。顺着一条小河谷,几番曲折之后,到了一座山脉的底层,四面的地势似乎在洞中,光线被减去,车厢陷在沉默的悚惧里,唯一的出路在上边。汽车变闷了声气,往上爬了一小段,似乎是扒上了一个井口,我忽然看见深渊扯开豁口,向两旁稍微拓展开去,延伸成为两幅由低到高的山脉,线条迅急,幅度极其高远,在极高处终于变成一系列锯齿状的尖峰,完全是蓝色,不像是属于眼下的世界。

我的心像是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就像是多年后结核病的预兆,使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软弱的肺。秦岭。我想。

汽车一圈一圈地绕着之子拐,每一次都脱离深渊一些,光线和视野都在增加,最后终于来到大梁上。难以置信这样高的大梁我们也上来了,一段锯齿状的山峰轮廓线往后倾倒下去,已经落到了我们下面。但最高处的蓝色山峰,依旧是我们难以企及的。一股北边的风从垭口吹过来,司机停下了车。我跟着父亲下了车,人们纷纷走向一块石碑,有人合影留念。父亲让我看上面的两个大字,说“秦岭”。他的声音似乎含有大人压制下去的激动。

这是他十几年前过秦岭看到的同一块碑,粗朴的字体,和当年一样陈旧了。

我们站在这里还能看清字迹,山谷下面已经沉入夜色,光线都留在了这座大梁上。我似乎看到了西安城的闪烁灯火。我生平中的第一座大城市,就这样出现在秦岭界梁的脚下。后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下山前方还有很多山谷。天已经完全黑定时,我们停在一处地方再次加水。我们在四面庞大的山岩底下,似乎无路出去,就像离开广货街时无路进山一样。加水站的灯光落上对岸一座悬垂的山岩,巨大的赭色山体平整坚固,给了我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我知道,这样坚固的赭色正是秦岭的质地。

      出山口之后,平原上很少有人户灯光。车窗的风少了湿润,土地的气味生硬了一些。我看见黑暗田野中的一棵孤树,周围没有任何的景物,不知为何把它留下来。它只是谛听,听见了长安。

 

那天我们的火车向西开动了,它要一直开到遥远的宝鸡。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个地方不适应,知道一点却又更陌生。

在一个同宿舍同学的相册上,我看到了宝鸡城。是在城郊的一处山坡上照的。季节是冬天,近处一片萧疏树木,远方城市的楼群隐现。天色隐晦,一个少年站在树丛后面,神情有些忧郁。可就是这片隐晦的景致,是我没有见过的,家乡没有这样整齐的树丛,和远方楼群的背景。少年忧郁的神情和清秀的面容,也是我不曾熟悉的。少年也就是相册的主人,现在已经长得高出我们农村来的同学一头,清秀的脸上留了一点小胡子,熄灯夜话的时间,对我们讲着当年他母亲出差带着巧克力回来,而他竟然不认识,也并不觉得好吃。我听着,心里想到的是我八岁没见过灰面,以为面条就是母亲手里的竹条子,因为大人把打孩子叫做下挂面。后来我见到了面,知道灰面其实是白的,越好的灰面越白。那是一个回忆饥荒的晚上,其他的夜晚,他谈到自己在紫藤园里接吻的体验,说那个女孩是个老手,接起吻来比他还熟。那女孩我见过,小巧清秀的,似乎是在梦境中才会出现,曾经来宿舍取过他的脏衣服去洗,我听到这里就嘴唇发干。这是一个只有他们能发言的话题。我知道即使不是西安而是宝鸡的同学,跟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是遥远的,我们表面上住在一个宿舍,混用热水瓶喝水,他们还称赞我的黑漆大木箱,说土漆的质量好,实际上我们过的还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一个人出生之地实际上已决定你的一生。

上高中时,老师整天在号召要过秦岭。过秦岭是好学生和差生的唯一分界,是成功和失败,以致好命运和坏命运之间相隔的绝壁。我们所有陕南的学生,都面临着这一问题。而对于一个宝鸡或者咸阳市的学生来说,即使不是出生在西安,这堵绝壁并不存在。那夜我却初次知道,这道障壁不是那么容易穿过的,即使经过好多次穿越来回。

火车在宝鸡停了很长时间,换车头,转向南方,进山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进山地,感觉和在关中平原上完全不同了。火车像是被黑暗冻住了,开得越来越慢。路上出现了积雪,有的变黑了,有的还是白的,只是依稀看得见。过了很多洞子,但是我还来不及有像画上那样的感觉,因为最突出的是巨大又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声响。火车越来越慢,终于在一段缓慢的上坡路停下了。

不知道它为何停下来,也没人想去问,大家只是顺从着火车呆在这里。车厢里有昏黄的电力供给的光,此外一切是死寂,列车完全失去机械的动力。灯光模糊照亮了一方扇形的雪地,露着一些枯草,此外是无边的黑暗,不知道我们是在怎样的山地里面。车上车下同样安静了很久时间,但是列车始终没有动静,人们就活动起来,说话,试图走动,打算去上厕所,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活动起来是很难的。有些邻座的人互相招呼着,一起使劲往上把关死的车窗提了一两个档,因为停下来之后,透不进风的车厢气味已经浓郁得难以忍受,超过了寒冷的考虑。

人们很快发现,上厕所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不仅过道上塞满了人,厕所里也挤着几个不愿意出来的人。他们勉强地侧身让两个男乘客撒了尿之后,就再也不情愿了。女乘客们更是毫无办法。既然列车毫无动静地停了这么久,看样子它还会无限地停下去,有几个小伙子就把车窗提得更高一些,在同伴的帮助下跳下车,奔向雪地上去解决了。他们方便之后,还站在雪地上溜达溜达,松快一下手脚,然后才被逼人的寒冷催上车来。更多的人效仿他们,那些矜持的女乘客也耐不住了。

女性自然要蹲得远一些,忐忑地走到雪地可见的边缘,找到一处石头或者草丛的掩护,遮住了身体,脸却需要露出来,盯着火车。有一下,火车突然“哧”地冒了一股气,动了一下。雪地上的人立刻站起来,慌乱地朝列车跑来,被同伴扒拉上车,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们有这么快的速度。但是人上车之后,列车又沉寂下来,再停了两个小时。

没有人敢于再下车,车窗也关上了,车里正在冷起来。到后来先前积攒的热气消耗光了,座位和车厢板变得冰凉,坐在车窗旁边的人受不住了,和靠里的人调换座位。蜷坐在地板上的人站起来跺脚,大大小小包裹被打开,能找出来的衣服都披上了。关上的车窗结了厚厚的雾气,外面一点也看不见,手指按上去会黏在上面。没有人说话,似乎已经放弃了车子会开动的希望,多数人半闭着眼睛想要睡过去,可能是希望醒来是车子开动了。就在这样的寂静里,事先没有任何通知,似乎和我们这些车上的乘客完全无关,火车启动了,继续在黑暗中穿行,多数的乘客对此并不知情。我很快又听见了隧洞里哐啷哐啷的闷响,却实在无法想象出那副画上的全貌。第二天早晨,我们已经在汉中盆地的田野上,有些地方的泥土没有完全上冻,太阳出来后现在松散的样子。

后来知道,那趟车晚点了九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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