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我从重庆到上海的火车上，数地里的牛。

    在一趟旅途中，我总共能看见多少头牛 。

    牛在土地里是不显眼的，它本来是土的颜色。最干净的那层土。

    有些地方施工，浑圆的土坡开挖，露出的黄色就像一块牛皮。任人宰割。

    在河南一处村庄的旁边，树林下的大水塘旁边，我一次看见了最多的牛，有七十多头，也许要上百，火车的行驶叫我数不过来。有站着的，有的卧着，尾巴一定是扇着牛蚊子。

    我跪坐在硬座上，忽然发出一声“哞”，乘客侧目，才知道失声。

    但这么多的牛在一起，有种不祥的气味，分辨不出它们是耕牛，还是肉牛。看不出颜色上可能的差别。我觉得肉牛的颜色会更暗，失去了天然的土色。

    有只牛也许听见了叫声，望着我。虽然从田野中来到了圈栏里，它还保留着这种眼神，和土地一样深，越老越深，可以让人在里面消失。

    觉得那只眼里藏着我的未来，就像土里埋着命运。

    牛不会从自己的凝望中走出来，除非有什么动静。乡下人被牛望着了，后来无非轻轻地叱骂一声，没有恶意，包含着自己的一点难为情。什么人这么认真地打量过自己，也许是摇篮时的娘。但娘生九子，实在没这个功夫。

    田里的石头，有时候也就像一只卧牛，这样形状的石头太多，就像牛在牲畜中的数目。

    牛在水坑饮水的时候，就像饮着一只比自己更大的眼睛。牛要饮干这只眼睛。可是这只眼睛里又满了水，就像牛过了一夜又长出了力气。

    牛拉着犁经过田垣，身影就像在改变什么。可是没有大的改变，只是移动了土地颜色的界限。

从十堰到南阳，我数到了一百四十多条牛。在一片拉长延展了的田地界限上，有坡地，小沟，丘陵和平原。后来我把这个数字丢了。把牛丢在地垄的界限里。它们就在那块地里，没有和火车经过丘陵和平原。

眼睛里比我的去向更深。江南已消失的水杉林，变得拥挤而消失的河道。对于姑苏的幻想。这些东西消失得如此快，有时想起来是被惊醒了。连气味也未留下。

   我没有再一次见过那么多的牛，那么长的一幅田野。像一张纸很容易被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