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地图上的灯盏
(2011-02-18 23: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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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袁凌
国庆出游汉水,朋友从网上下载一副谷歌地图,惊讶于沿江地名之详尽,有极其渺小,在本乡亦少为人知的。不全是印象中的乡土俗称,什么坡什么沟某姓院子之类,时而使人眼前一亮,比如邻近大巴山分水岭的两个地名:灯盏窝,灯盏满。
灯盏也是农家器物,然而似有不寻常意味,如微光洒满了黑暗中的土屋。这样若有深意的地名,我记忆中尚有倒埋坟、青岔。倒埋坟是向山而埋的坟,区别于一般的背山远眺。青岔则是秦岭北麓的一条山谷,紧邻西万铁路大隧道北口,触面可见蒙蒙青色。这样的地名起于先代而无从考证,只由口齿相传。
灯盏的附近,还有群落分布的地名:太阳寨、古坟梁、欢喜垭、过风楼、快活村、油坊------
我奇怪于从何搜集而来,如引用各地政区地图,似乎并无如此详细。以后看到一位网友与我相似的疑问。他家祖屋附近的一个大石头,并非景点,即使老人也少有知名的,却上了谷歌地图,标注为大石包。有人回答他说,地名是网友加注的,经过审核,一些名称难免讹传混淆,如背失槽,牛滚塘。前者当为背时,后者则为牛滚凼,为陕南一种与阴阳有关的专有地名。
如回答属实,想来该网友与我一样,身处他乡而忆念乡土,风物人情之外,先人传承下来的地名,成了记忆最牢靠的核,由此生长想象和情感的枝条。
前不久,一个陕西同乡偶然问我汉中的一个小地方巨亭。起初茫无印象,查阅网络地图后,发现是在宝成铁路线阳平关站以前的小乡,大学时代乘车屡次经过,每次都在夜间。朋友说她打算春天去那里扫墓。我问你是西安人,怎么在那里有先人墓冢。朋友回答,在北京多年,相比于大多数北漂,她更有一种特别的漂移不定感,不知所从何来。参加了新近流行的家族排列课之后,她得知这种漂泊感得自遗传,开始留意祖辈的际遇,得知祖母是与生身祖父离婚后,由汉中一个小地方迁徙而来西安的,名为巨亭。在冥想的功课中,她觉得自己体验到了祖父母离异和漂泊的情感。为赎还先辈的情感缺失,她想到去巨亭,寻访生身祖父的遗迹。
个人情感之余,地名还联带历史的脉系。虽然起始遥远而文献无征,却像地层中的硅化木,牢固地保存着某种初始信息。家乡的高山密林中有条溪水叫百子沟,经县志办考证,此地在明代后期曾为三省边贸集市,药业也极其发达,人口之繁盛,有一年新生百名婴儿的说法。后因明末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兵灾匪祸使人口灭尽,房屋无存,直至成为密林。我们这一层人,则都是湖广填四川迁徙而来,传其名而不知其义。
海德格尔说,现代人最真实的情感是乡愁。乡愁使人与历史在寻常器物处相遇。二战期间,诗人艾略特写下了反思人类命运的《四个四重奏》,这部现代安魂曲式的作品以四个不起眼的小地名为章节线索,其中“燃毁的诺顿”是艾略特祖先住宅的废弃玫瑰园,东科克则是艾略特长年居住的英国小村。从乡土记忆细节展开,艾略特探讨了现代文明“背井离乡”的悖谬,这一悖谬最终引出了两次世界大战。艾略特的祖先越洋移民美国,艾略特在一战期间定居英国,亦是寻根之举。诗的结尾“跳舞的人们已长眠山下”,成了眼下一本流行小说的篇名,广为流传,被一个朋友拿来做MSN签名。出生和成长于北京的她,也许无心于诗句原义,却有感于其间的乡愁气息。
翻阅家乡地名之余,也产生了担心。我们并非都能如艾略特或福克纳,将家乡以不朽的词句保留下来。即使是留守的亲人,也在政府主导的超常城市化进程中远离村庄,上楼或进城,只有祖先庐墓留在山林之中。最近传出陕南为“一劳永逸”治理地质灾害,在十年间将200万人彻底搬出大山的消息。在贴吧上,一些网友已经捕捉到其中推动城市房地产市场的深意。
也许在很短的将来,很多偏远地名无人涉足,完全失去意义。那时仅凭一张谷歌地图,是否还能保留这些名字。在熙攘的黄昏,谁会拭亮一盏灯,照料我们暗淡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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