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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诗中穿行(四)

(2009-02-26 22: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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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有一座城门,长安城里的人们视而不见,避而不谈,或者只在黑暗中压低了

声音提及。如果在你心里产生了阴影,使你在正午欢乐的大街上,熙攘的人流中

突然惶恐不安,如果你觉察到事物暧昧的来历;赶快去查教科书,那样你就会得

到答案,答案的第一段是这样的,在这里可以不厌其烦摘引下来:

  “太子荐元吉北讨,欲因其兵作乱。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

候君集等劝秦王先图之-----建成、元吉至临湖殿,觉变,遽反走,秦王随呼之,元吉引弓射之,不能 者三。秦王射建成即死,元吉中矢走,敬德追杀之。俄而东宫、齐府兵三千攻玄武门,闭不得入。接战久之,矢及殿屋。王左右数百骑至,合击之,众遂溃。帝谓裴寂等曰:事今奈何?陈叔达曰: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立为太子,付军国大务,陛下释重负矣。帝曰:此吾志也!乃召秦王至,慰抚之曰:朕几有投杼之感。秦王号泣不能止。建成死年三十八,长子承宗为太原王,早卒;承道安陆王,承明汝南王,承议巨鹿王,皆坐诛。” 《新唐书?列传第四?高祖诸子》

答案并非到此为止,它是自行增值的:

 神龙元年,太后有疾,久不平,居迎仙院。宰相张柬之与崔玄炜等建策,请中宗以兵入诛易之、昌宗,于是羽林将军李多祚等帅兵自玄武门入,斩二张于院左。太后闻变而起,桓彦范进请传位,太后返卧,不复语。中宗于是复即位。徙太后上阳宫,帝率百官诣观风殿问起居,后率十日一诣宫,俄朝朔、望。废奉宸府官,迁东都武氏庙于崇尊庙,更号崇恩,复唐宗庙……是岁,太后崩,年八十一。 《列传第一?后妃上》

  “……俄而临淄王引兵夜披玄武门入羽林,杀睿、播、崇于寝,斧关扣太极

殿,后遁入飞骑营,为乱兵所杀。斩延秀、安乐公主。分捕诸韦、诸武与其支党,

悉诛之。枭后及安乐首于东市。翌日,追贬为庶人,葬以一品礼。” 《列传第一?

后妃上》  

  有了这些标准答案,你就能摆脱刚才的阴影,继续享受眼前的欢乐了。整个

长安都在欢乐,有欣欣向荣的蔬菜、鲜花和妓女,有百戏,高鼻深目的昆仑奴,

葡萄和伸臂承露的金人,更有《美国》式的梦想:一个灰姑娘变成皇后,随之她

的哥哥当了宰相,姐姐们做上国家的夫人,据乡亲传说,她的腰间可还有旧日系

布裤带勒出的永远消不去的印痕呢,她的名字“玉环”就是美化或掩饰。不过后

来又传说她是蝉。这故事引得家家户户都指望生一个美丽的女孩,再把她送到一

个舞会上去。一个和尚走了大运,成了天下第一大寺的主持,发雄心建造了“史

无前例”的巨大塑像,虽说这些塑像的模子刚刚成形,就被大风吹倒了,可已经

有了模子竖起来的壮观一刻!

  曾经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和平、友好”为主题的东西市赛会,这次赛会的

最大后果,谁也料不到,是让一个东市叫善才的和尚一举成名。他使久负盛名的

西市琵琶高手康昆仑丢尽了脸。因为他出场时扮成了女性,结果造成了很多家庭

不和,这些矛盾的解决又使人啼笑皆非。他这一招也许开辟了女驸马或孟丽君的

传统吧!

  曲江边专门有一条卖胡货的街,堆满了香粉,弥漫诱惑的气味;香粉现在时

兴胡地的,就像酒店里的女招待十有八九是胡姬。抛头露面卖胡粉的漂亮小姑娘,

和没来由老是买胡粉的少年,闹出了可笑可悲的故事,爱情的惊慌还未转化为甜

美,就带来了死亡,让人泪洒青衫,好在结局又起死回生,显示了这个时代的全

部荒唐和浪漫。

  李白从阴雨的玉真公主别馆出来,在光辉耀眼的大太阳底下两眼发了一阵黑

就赶紧低头,走进了酒吧。玄武门固然让他遭了点小难:因为“北门”就是玄武

门呐,只是李白没明说;但毕竟没有造成既成事实:还未铸成定局就被人救出来

了。也就可以说:已经过去了,或者根本不存在。长安原谅了你,你还是长安温

顺的、混在众人中取乐的儿子。

  只有当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大骂你以前曾热情从事的全民竞技运动:斗鸡;

当你不承认灰姑娘可以变成皇后;你大张旗鼓地赞扬玄武门历史的目击者;你才

给找了个台阶踢出长安。 应该对每一个新到长安,尚未领略长安古意的诗人或

是有诗人前途的人告诫:不要提到玄武门。应该把这个问题作为答卷规则,写在

科举考试的卷头上。

  这里有陈子昂的教训。他初到长安的时候,玄武门刚刚增添了一段历史,而

在他呆在长安的时候,玄武门又产生了新的历史--告密。陈子昂很近地凝视过那

个铜匦,靠近出口塑造的青蛙形象来自远古,夜间接纳诡秘,清晨吐出灾祸,这

些灾祸也类似远古雷霆。他惊讶自己能离它这么近而不致命,当然在旁人看来,

他也许是铜匦的开启者或同谋,掌握着通向灾祸的钥匙,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

生造出恐怖。诗人有了一种幸福感,就是他还没有担任这样的使命。这也许是时

代剩下的唯一幸福感。 在幸福感中,想起玄武门历史中那个叫上官婉儿的史官。

她的额头上有一个金印,是皇帝敕旨刻下的。这表明了她背着一个罪。罪在她祖

父时已经种下:洛阳郊外隋堤上的清晨,老年高位的潇洒时刻,洛阳隋堤上,月

下脉脉的广川,高头大马缓缓驱策。

  黎明!神奇的字眼,熹微的晨光,甚至不能叫“光”,不能叫光束,不能那

么强烈。似乎完全在夜中,月影里万里似冰,素淡的道路,与白天坚实的路面有

不同。弄臣上官仪有了诗人的领悟,因此预言了自己的罪和死。但上官婉儿手中

也掌有金印,随时可刻到别人额头上,这似乎是惩罚者玩弄的圈套。在玄武门的

历史中,她的角色因此暧昧不明:是诗人、弄臣、罪人或主子(或者换了一个时

代来说,是囚徒还是帮闲、帮凶)? 陈子昂构想她生命中的一些场景: 一天晚

上,突然灯火通明,帘幕晃动,四处传来厮杀声。玄武门关闭了。上官婉儿站到

城头,看到节愍太子就站在城下,他和他那帮人举着火把,熊熊地照亮了紧闭的

玄武门,和他们自己绝望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平时还偶尔在她面前浮现。他是

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她听宋之问他们说起过!可他同时还是太子。而她从额头打

了金印的那天起,也许从祖父被杀那天,就成了诛杀她祖父又给她打上烙印的天

后的弄臣,就像祖父本人。

  太子的剑指着她,叫道:“上官婉儿,你下来,我要杀了你!”剑尖上在滴

血,这血使她恐惧。她是屈服于这种恐惧,如他所要求,投到他剑尖之上;还是

死也不离开这里,让玄武门来保护自己?在这城头,紧挨在中宗皇帝身边,她是

安全的。她在恐惧中知道。但她的心却像秋风中的帘幕一样灰败了。她有一天会

在城下!也许现在城下绝望的太子是她的爱人!疯狂吗?她生命中的哪些事情可

以理喻。太子绝望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狂喜,因为那血属于武三思--昨天还耀武扬

威的武三思,似乎是她的同党或姘头。这狂喜比绝望更使她恐惧。太子的剑慢慢

收了回去,横过自己的脖子。他倒下了,倒在玄武门的阴影里。是她逼太子走上

了绝路。

  以后另一个夜晚,玄武门再次火光熊熊。这一次城门大开,城楼上空无一人。

上官婉儿倒在玄武门的阴影里,太子陈旧的血迹上,类似殉情!当然,也可以定

性为偿还血债,在一个斗争严酷的年代。这样,她的角色就更晦暗不明了,而又

加深了玄武门的隐秘。

  当老杜和高适、岑参、薛据等人登上大慈恩寺塔,先要经过幽暗的、枝桠曲

折的内窟,一层层盘旋,如同探索迷宫,这使老杜觉得长安的某些隐秘,包括上

官婉儿的秘密,就埋藏在我们脚下,物体光线的背面。

  不久前,太子重俊和他的两个弟弟被圣旨处死,起因似乎是巫术。百姓昨天

在兴庆宫的高楼上看见他们红缨银带,是万人羡慕的快乐王子,今天却看到广场

的布告。布告之外,一切深深封闭在玄武门里。疑团沉积纠结。

  老杜随别人上到塔顶,就看见了长安南郊的原野。我第一次去那里,看见很

多防空洞,防空洞深处,幽暗的拐角和灯光下,常常上演“三头人”“鬼界大观”

之类节目,一阵阵阴森的音乐飘上地面。在塔身四围还有很多和尚的骨灰塔,都

呈铅灰色,烟熏火燎,添上万千刻痕。许多夜晚,郑虔来这里偷偷打开一间仓库,

在清洁工收集的大堆落叶上写字。他甘愿把心血凃在“纸”上,和泥土、骨灰、

香灰一起埋葬,成为旧的寺院的劫灰、新的寺院的地基,这样做也许是因为知道,

他自己的命运和文字,将像自然之物一样贫穷和转瞬即逝,却期待着在未来某个

时候复活,比如春天,没有对春天的向往,冰冻三尺的西安的严冬,没有一颗热

的心能够捱过!

  在今天,一群名字和文字果然复活,由于消失太早又集中重现,来历透着诡

异,使人不知所以而迷路:曲江池、乐游原、韦曲,秦宫,等等。这些不露面的

名字和塔与洞一起,形成某种气氛,我忽然觉得韩东在《大雁塔》里完全没写出

来,他正如他所说,只是上去又下来而已。这种气氛暂时构成了我与老杜之间的

联系。老杜看到的景色要明媚得多,和其他人看到的一样:崔护漫步过的桃林正

万紫千红,田野里的青蛙很快乐。明媚的曲江池,乐游原,感业寺,燕子楼。远

处可望见秦岭,苍翠之峰似借景,也许是巧妙的设计吧? 但老杜偏要掉头北望,

就看见了一片城墙和黑压压的城阙,繁华的狭斜大道的入口--朱雀门遥遥相对的

是玄武门,可以说是狭斜大道通到了它下面。玄武门高高突出在整个长安上空,

对老杜是个威胁。

  老杜忧心忡忡往远处一看,在他眼里情形大变,闪出破碎的秦川,渭河两岸

有许多坟,一代一代积累下来,是历史的破绽,也是大地破碎的原因。无疑,这

使老杜孤独,使他拥有不同于朋友们的登高。如果有,那是在几年前的单父台,

同伴是李白、李北海太守,还有今天一起登高的高适。

  单父台是古代单父宰也就是宓子贱的琴台,他除了是孔夫子的弟子,还是少

有的良吏,单父人民为了铭记他的事迹而筑台。有了台,也就有了事件,不断产

生登临、怀念和流传。包括今天青年老杜跟着的李白和前辈李北海登台,一方面

轻松愉快,但另一方面,又完全是一桩重大事件。这不仅是对于青年老杜说的。

其实,从古以来的每一次登临,都是一次重大事件。在台上,大家眺望原野。如

同星夜袭来,桑树和葵藿的碎叶飘飞,孤独的野兽在号叫,这片荒野可以说是那

隐身的主人单父宰的遗迹。喝着酒,先迎风洒了一杯,献给这片原野上良吏的灵

魂。对良吏的怀念铭心刻骨又不可思议,因为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人生的目标。

良吏宓子贱离开他的老师孔子来到单县时,这里还没有桑树也无葵藿,土地是破

碎的,河流泛滥,管理更是一团乱麻,使得任何事情成为不可能。良吏带领大家

栽种桑树、葵藿,桑树的根系联结了土地和堤坝,又调匀了雨水,葵藿则带来丰

收。单父宰撤回了那些管理者,自己来到台上弹琴。这就是“鸣琴而治”,也是

夫子对曾点赞同过的理想。这理想对于此刻站在大慈恩寺塔上的老杜或高适,更

不可思议又令人神往。

  若干年后,在封丘县的县衙大堂上,县令高居正堂,高适长身立在台下,三

年拖欠租税的王小二,刚刚被里长拖上来,县令一声令下“打”,王小二的哀求

“实在没饭吃啊,八十岁的老母都饿死了”淹没在夹棍的风雨声里,变成呻吟,

呻吟起初尖锐高亢,后来却渐渐弱小,像是从一只麻袋中透出。目击者高适内心

某处渐渐感到被击打的钝痛。他望了县令一眼,县令目无表情,闭浊眼睛,似乎

在倾听棍棒击打在麻袋上的扑扑响声。

  高适犹豫了一下,下决心挥手:“停!”县令睁开了眼睛,斜眼看着高适。

高适出列,拱手请求:“是不是可以宽限他几天?再打,他怕站不起来了。”县

令忽然勃然大怒:“不知尊卑,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本官的下属!你哪来的胆子,

干涉本官审案?” 高适呐呐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县令又道:“快退下!再目

无长官,连你和刁民一起责打!”

  高适奔入后堂,耳边还听得县令高呼:“打!”风雨似的棍棒声再次响起,

王小二的呻吟却细若游丝。高适奔到一口井边站住,在旁人看来,他无疑起了受

辱自尽的念头。

  确实也如此,他想到往常在长安,也时常和汉中王、宋若思他们一起喝酒,

写几句诗,大家称赞,那时觉得达官贵人也没什么难以接近。两年前进士及第,

在曲江饮宴,连皇帝也出席,骑着高头大马逛朱雀大街,接受欢呼???现在看来

一切都是假象,在这个偏远的县城,小小的县衙里,半文盲的县令,叫他明白了

自己到底算个什么!

  黑豹乐队歌词:曾感到过寂寞/也曾受人冷落/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

但他突然离开井边,回到大堂上,王小二已被拖下去,地上还有斑斑血迹。高适

站在血迹上,目视县令,慢慢取下乌纱。县令和衙役惊奇的看着他,似乎他们,

连同他们手中的大印和和杀威棒,都被他这一意外的举动镇住了。是的,要有惊

奇来摧毁这个世界,摧毁他们坚不可摧的脑子。

  高适让乌纱跌落在血迹上。他没有停止,解开自己的官袍的纽扣,一颗一颗

剥离它和自己身体两年的联系,最后让它和乌纱一样坠落到血迹上。他只穿着内

衣内裤,像一个疯子或者真正的贫穷的诗人那样,冷笑两声走出县衙门。他留给

县令和衙役们一个永难理解的姿态,就这样扰乱了他们今后的全部生活,使他们

那坚固的堤坝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他们的大印和杀威棒落下时会心虚颤抖,不再

那样万无一失。

  但是走向哪里?姿态之后,该是怎样的行动?仍然只有去长安。长安有着向

远方出发的丝和绸质的道路,可以在青蒙虚幻的起点等待、延宕,把终点的沙漠

推迟到最后。

  老杜抬头望秦岭,秦岭突兀出艰巨的障壁,千岩万壑,它对关中这片土地的

意义不言而喻。老杜忽然想起李白的《蜀道难》来,路极度隆起、扭曲,失去人

间道路的本性,类似青天的穹顶,使人疑心是通往上界的神的道路,但最终到达

的,不过是充满了豺狼兽性的他乡。这首诗和眼前的远景,使他对自己的人生充

满了预感,莫非那是自己将来必然走上的天路,又是绝路?

  在平安中预知艰危的是诗人;身旁的高适岑参二位,尽管也是写诗的高手,

可他们只是渴望艰危豪迈。巴巴地抛弃舒适而平淡的生活,到边关投军,大漠烽

火,白雪红旗从皮肤开始刺激他们的感觉,一阵冲动中诗就产生了。

  长安的雨声中,老杜有时也想到戎马生活。但一天晴,阴暗的旅舍也变得明

亮,空气中透过烘烘的槐花和黄土气息,使老杜似乎梦醒在家乡,在非常年青的

早晨,四周是醒来的广大无边的土地。 西安的街道是浑茫的,这点上还保留古

长安的意味。它连带着我莫测的记忆,每个街口上都可能凝神停步,默然中注视,

注视中是更深的浑茫。

  在南郊,有一次我登上了楼顶,那是九月,长安暮景一览无余,高高低低的

楼,在暮色大海中凝固的船只,彼此相向、相离,又不知要驶向何方,秦岭的背

景,使这里成为太古的港湾。每个小角落里会有不同的遭遇,有恋人静默在大雁

塔影下石凳上,他的手掌揣上了她的乳房,俗称‘掏馒头’。四处似有浓重的烟

雾,人们也怀着深切的希望,又看不见清明的未来。这些年月让人溺于回忆,少

年在心里迅速成了老翁。

  日暮前的岁月是沉郁的诗,行行排律,音脚踏实,都有不大自然但自有理由

的结尾。不能不选择,虽然有了玄武门,不能不执著于更大的理由,活着。老杜

和身边的人都这样。

  因为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去,死亡变得陈旧,令人厌恶。

 

 

 六

 

  那个夜晚,我徘徊在校门口喷水池边。喷水池的情景由于新修很美,夏

夜成了人们围聚的场所。我看一会喷“泉”,又退到稍暗处犹豫、废然,终于迈

步向青年教工宿舍楼走。

  那间宿舍里有太多的菊花,菊花多得地上容不下,成堆成叠。

  在课堂上,老师上面讲课,我在写作一首诗。我的诗稍长如水,淌过寂静的

下午山石。我沉浸在这股水中有好几个月了。在那节课上,我回到了寒河桥畔妹

妹家,跟随妹妹一早出家门,过桥,走到下午的河。在水心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似乎烟色的水浸过山石,这一切是静中分明感觉到的,不过是少年,却有消蚀得

久远的无名的忧愁。这是因为生命太静! ……张老师那时是个严肃的、深思的青

年,几乎每节课,他要把一些西方现代的艺术观念传达给我们,《艺术概论》的

课没要求他这样做,因此他在这样做时总是挑战似的激动。

  这一节,他带来一本小书,上面有蒙克的《隔绝》的插图,他从我们座位间

一排排过去,展示给我们。图太小,我不怎么看得清他刚才极力阐释的那道桥和

它木质的可怕绝望。我故乡的水受到震动,依旧平静流淌。我知道张老师发现我

的活动,有一丝惶恐他也许感到受冒犯,却另有一种兴奋感,也许是盼望受他赏

识;那天课间,他忽然来到我座位前,问了我在写诗,让我晚上去他宿舍,带上

我的诗(我当时没有出示我在写的诗)。

  第二节课,我专心听讲,但我心里的水流得更清澈,一种异样的歌唱。我也

许毫不怀疑这股流水,最近不断感到的,生命的新境界,会得到赞同,而这赞同

是有力的。我的生命面临从未有过的前景,一贯沉静却无比清新。

  在那我只去过一次就熟知路径的菊花太多的屋子里,我惊恐地看到,张老师

失望地,也许有点烦躁地放下了我的诗本子。他的烦躁也许是:诗怎么能这样写!

我凉着心听他解释: 诗不能是一道水流,而应该是水闸,应该把流截断,才会

有释放和冲击。 诗的元素不是想像,诗的元素是意象,把句子之流截断,凸出

意象,才能凸出生命。

  他谈到“意象派”,特别提到里尔克、奥登和中国的”九叶”。对这些名我

确实只知皮毛。现在我写下这段回忆,更惊讶老师的否定和我的自我多么针锋相

对又不谋而合!这当时使我感到深层的绝望,仿佛走入了我故乡某个四面冰封的

峡谷深处。

  一切来源于该死的伤感,老师也指出了这一点:艾略特、里尔克年青时代也

非常伤感。但以后找到了自己坚实的方式。艾略特说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想要

再写诗,就不能只靠青春的感情了。   我感到羞愧。但是,那一切完了吗,故

乡的场景,美人鱼的场景,妹妹和山石……是的,完了,我再没写过那一类诗。

  天啦,就没有另一条路吗?我记得我也写过一两首,那种男子气的,坚实的

诗。张老师坚持说他看见过我写的这种诗,是那些诗使他对我留下了印象。是从

何时起,那种也许是虚张声势使我厌烦了。也许我的本性不是坚实的;也许,是

越来越增长的对女性和故乡的温柔渴望?

  沉默了好一会。我没有想怎么办,眼下怎样继续。由于沉思和没有办法的、

近于虔诚的哀愁,那时我的面容想必很感人。老师打破了沉默,问我除了诗写别

的吗?我轻松了一些,说写的,最近写了两篇散文。老师让我拿两篇来看看。我

感到他也松了一口气。我拿着诗本子离开了老师的宿舍。

  喷水池边的我,手里就是抄过了一遍的散文,那也是故乡的记忆,关于一家

坐落于河口和已不存在的渡口的医院、医院里的夜晚、夜晚睡着了的小女孩。那

时没有复印的概念。渡船口医院的夜晚是夏夜,水声很响,却又总像与春天关联,

春天四季豆花开了,母亲还“健在”,在园中摘长条的四季豆,我摘花。四季豆

园辨识有一个废窑洞,现在可能还在,不被惊动,是不会自己变异的。我在窑内

泛红的地土上站一会儿。母亲含着一丝笑意,笑意似乎隐而不露,看我摘的花,

又编为了花环。那个夏夜,星星的声音像水响,水在似乎很远、很深的峡谷里,

真正的峡谷,下到河床意外广阔,有裸白的石滩和靠近废小水电站出水口的大片

青草,青如更深的潭。我们的家面临河谷,面庞无时不扑上水汽。可这会儿我领受的

完全是星星的气息……星星一样的小女孩,也许还是女婴,暂时睡在我的怀抱,

过不了几分钟,她的腾出手为她铺床的父亲,会重新从我手中抱走。啊这几分钟,

这极长的一刻,十六岁的我是作了一次父亲,还是初次的恋人?我的臂膀可以安

枕吗,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我,那个摘了四季豆花又一个人下到峡谷的少年,

而夜晚在很快流逝,急得找不到口音,还是那么稚嫩,“小公鸡嗓”,就不在渡

口了,母亲不再“健在”。连那种夜晚也不再在那里,随着小女孩(女婴)和她

的父亲离去,我记得她母亲那两年在外进修,难得一见。再见到时她已不认识我,

几乎已是少女,怎么能说:我是这个疑惑,沉静中藏着活泼的少女的父亲和恋人?

  外面天空却有满月,镇子是平安的,平安得深、远,似乎永远不变……月光

又升起在遥远的城市,带领我走过废然的路,走进教工单身楼,还从一处缝隙跟

进走廊,支持我登上黑乎乎的楼梯直到顶端老师门前,并且敲门。如果说到这时,

我仍有不可消除的苦难,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不为任何人!

  我记得门前近在咫尺有一条狼狗,这条狗正像所有狗那样浑身抽动着,由它

的主人牵出门。张老师说,它算是一条纯种狗,鼻子不会哧哧到处乱嗅。可是在

这教工单身宿舍楼里,恐怕也只能吃吃米饭。说完张老师就关了门。那是一个有

太多菊花的夜晚,菊花收了一部分进来,还有的仍在窗台。老师说因为今天下过

雨,夜气较清新,应该深深呼吸。

  在呼吸中,老师打开了我的散文。“打开”,就像打开心灵、衣衫什么的,

使我感到梦幻的气味。我记得使我安心的是,在老师的阅读中,一直有和着月光

的菊花的清新呼吸,文字不再焦灼。 那个夜晚我看来等到的是喜讯。老师什么

作家也没再跟我谈。屋子里又非常寂静,我觉得这次不是藏着绝望。不知怎么,

老师又谈到我的诗,难道他以为我的诗又有希望了?喜讯是否从那遥远的夜晚出

发,我指的是哪一个夜晚?在这样西安的一间筒子楼里,有这么多的菊花,又恰

好有多的月光,菊花堆都堆不下,实在不可思议!

  在归途中我忽然想到:我的月光和水声的诗歌跟同样是月光和水的散文,为

什么一个好一个坏?

  我没想通,加紧学写“意象”的诗(不是‘歌’)。过了一段时间,我再也

找不到那种水流漫过山石的诗歌了,我不止是说在现在的心里,连我以前写下的

痕迹也一概消失了,至少是关于故乡、妹妹和美人鱼的几页,像写出来就失踪了,

注定不能长命。我记得当时这使我隐隐地惆怅。那座绝望的桥真的足以说服每一

个人?我想起了,绝望是蒙克的,桥却似乎是阿波利奈尔的,它叫“蜜腊波桥”,

在塞纳河上。

  大学三年级,老师已经留学走了。另有一位张老师,有天让我拿诗给他看。

我的诗那时很杂,就挑拣着抄一个本子,正在抄让刘牧看见了。他不以为然:

“你以为靠他们能有用?要靠自己,写,写了就投。”

  他的话有一种不容辩驳的重量,戳到了我的痛处。痛是因为一位姓李的老师。

他当时也还是一位研究生,住在“四号楼”,就是研究生公寓楼里。我走上那幢

黑暗的,楼道高大得不像宿舍楼,但又极拥挤的楼,来到李老师屋里,他屋里当

时还有一位女子。李老师只穿了一条短裤,我记得那是太短的一条短裤。简直是

花内裤,露出研究生苍白的大腿,这和那位女性关联,就使我不自然。李老师很

高兴,接了我的诗,就踞在床头上,又不像只是床头,而是在床架顶端,那样高,

虽说他应该不可能踞在那上面。他看了一会儿就露出致命的神情(那时候对我来

说致命的神情很多,现在却几乎没有了)似乎是“这人也写诗”,这我一下就感

到了,不止是绝望,和在那有菊花的宿舍里是不同的,也许他的短裤,高踞的姿

势,更适宜于轻蔑?我逆来顺受地向他请教,那时我就是这样,几乎是虔诚的逆

来顺受,我想这使他更不能注意到我受到的影响。但也许这就是艺术:没有才能,

就什么也谈不上。

  这时进来了另一位学生,我记得他那壮壮实实的体格,充满自信的神情。李

老师一见他来就松了一口气,几乎露出惊喜的神情。他们很快就谈起来,我听着,

似乎我生来就抱着旁听的信念,虔诚而谦卑,李老师也许终于觉察到这一点,他

回头对我说,他(他的名字我没记住)的诗是很好的。我说给我看看。我看到了

他的诗。在阳光下的睡眠,就是校园中草地上的懒觉和遐思。李老师特别指出的

一句:

  以受惠的心情 注视太阳

  大意是这样一句。那个学生刚进来时看了我一眼,可李老师没有介绍我,他

也就一直没再看我。这时李老师对他说“他也写诗”。就这么一句,他也没同我

打招呼。我觉得,当时我似乎就理解他的态度,只是理解使我更难堪。他们谈得

海阔天空。李老师激动地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吃北岛的奶长大的。”我记得

“北岛的奶”使我惊讶而不自然,那时我就是这样,尽管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同时,北岛对我是生疏的,而他们这样亲密的谈论他,使我感到“圈里圈外”的

绝望和无言。这句话和刚才那句诗,是我对这个夜晚最明确的记忆,其它的是一

种感觉,刻骨铭心的感觉,我的虔诚和谦卑也刻骨铭心。

  离开了那里,走到楼口,感觉就淡化了,面对的似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

净”,也许当夜确实在下雪,我记得屋里是寒冷的,但下雪李老师为何会穿着短

裤呢?许多年间,一想起他裸露着苍白大腿的样子,我就不由心里升起寒意,于

是真不知道那是不是夏夜了。

  那种刻骨铭心一定是被少年的感觉夸大了,超过了它在人生中本来的分量。

我信服刘牧的话,是因为这个夜晚,他们在我面前说着“北岛”,说“吃他的

奶”,而我对北岛几乎算是无知。 我就写,没有把诗拿给那个张老师。一直写

到今天,尽管我后来又拿诗给许多人看。我这样做,也许还因为那个美好的夜晚,

有堆不下的菊花,扑面的水汽,女婴似的女孩和星光,我在那个夜晚,是初次的

恋人或父亲,同时又是虔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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