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名叫苏童的河流
(2010-03-22 11:47:34)一条名叫苏童的河流
-----侧记第八届上海国际文学节
陶理
苏童在我印象里是那个一直携着中国南方行走的人,猜测他出现时候总应该有雨点。而这次在上海初次见到他,真的是这样一个春雨沥沥的黄昏。因3月14日第八届上海国际文学节,他的平头,黑框眼镜,深色毛衣样子被浅浅地剪影到“外滩五号”灯火辉煌的窗前,眼前是一沙龙满座的各国读者。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其实苏童已经如此国际化,短短一小时的演讲时间,却吸引了三百多各国读者聚集“外滩五号”七楼的沙龙。他们虔诚地目光凝聚到台中央的中国男人身上,像群群细香点燃对着一个小佛。此时苏童心中必然有比这些读者更多的疑问:你们真得,真得了解中国的南方?
演说是淡淡的,他坐着,主持人和翻译一左一右伴着他。一句说一句翻,大家却听得仔细,苏童的样子清淡,说话平和,却是智慧的。语丝犹如墨点地飘开,在座中荡漾开来,人人都微笑,或鼓掌,但是始终,气氛极度集中而浓烈。他后面的窗子开着,“东方明珠”领头的一片华彩和这个淡墨磨就的作者有相当的距离,像面前的金发碧眼读者一样与他有点矛盾,这一切,给了这个东方的作者一个奇特的黄昏。而我隔着这些看苏童,却是分外清晰。他是谁,他给了我们什么,他能和更大的世界分享的是什么。。。等等。说到浓处,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看,一乐,说,是我老婆的。翻译跟着一说,大家都笑了。照例,演说时候手机是应该关的,他这么一顽劣,西方人却觉得妙处无限,反而成就了这个散淡的演讲。沙龙角落里摆着大盆铃兰,姿态曼妙,一身海派味道,陪衬灰色的吧台,上面满是各号洋酒,咖啡。“五号”整个布置都是再现1930年代的殖民气息,艳丽逼人,强调与中国地气不接。奇怪他能在这里很悠闲地讲沈从文,汪曾琪。我这才明白,其实苏童一直在世界里,他并不隔绝。他关于南方的文学也如此。水脉广大。
苏童的演讲被冠以相当学术的英文名字“灵感,记忆,童年与我的写作”。于是他先说到了童年和写作,定义自己是70年代文革末梢长大的那个香椿树街的旁观者。因为身体羸弱,他不能如弟兄们一样去打架消磨日子(苏童称呼为“无处发泄的男孩荷尔蒙”走向群架),于是就只能旁观暴力的上演。从此,他一生成为一个旁观者。写作只是为了保证他的童年癖好的延续,为了继续旁观,回忆,和在回忆中释放自己。
他的童年都香烟缭绕在那条叫香椿树的小街上,他用半生去写作并且传播的一条中国南方街道,事实上已经在近年消失了。
“我回到苏州,找不到香椿树街道,我的哥哥们告诉我,香椿已经被拆迁,成为一条马路。我的老家现躺在马路下。”
整个演说到了这里,是清淡的苏童唯一有点激昂的时候。
“网络上说中国,China,可以被称作“拆哪”,我们的这二十年岁月充满了“拆哪”。。。我其实同意生活应该有所舍弃,但是什么是舍弃,什么是破坏。边界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只绝对反对一个观念,就是一切为利益所驱动,而现在的很多变化后面都只有利益。”
面对“拆哪”,苏童最近开始起笔写他一直渴望的一部长篇。《河流》。
《河流》立意再次细致复原他摩挲了多年的那个部位,童年。
再次要回到1970年代,作者心向却有所不同。
“这次,我想复原社会,以前的文字是主要针对人,淡化社会,这一次,要复原那个时代。”
同样的演出,这次他要凸出背景。打架男孩后面的时代是一个烟尘满布的抽屉,对我们,那里是神秘的,对苏童,那是悠悠岁月自我流放后又找回到他的一面镜子。他要拉开那个抽屉,逃避“拆哪”的喧嚣,去磨亮那面铜镜。他承认,写作的目的只是复原已经流逝的时光,复原属于自己的记忆。毕竟,没有记忆的国度是寂寞的。
这次起笔写长篇,他还有一个不成为理由的理由。
“中国作家都似乎身体一般,似乎没有作家活过五十岁还写长篇,不像西方作家八十岁还在写长篇。我毕竟是中国人,所以在五十之前,希望写完自己最想写的长篇。”
外国读者们又都笑了,可能是笑苏童眼中的西方人是夸张的,然而却喜爱他能那么率真地评价。
演说结束,在返回南京之前,他签售了两本自己作品的英文本。买书的队伍贯过整个沙龙,一直到电梯口,一直到后面的水晶西餐厅。厅里已经开始布晚餐。蜡烛微微燃着,从“水晶”外边那个漂亮的阳台看出去,一排顶俏丽的风景正握住了外滩的心脏。苏童的书也被那些来自异国的手指握着,似乎烟云一样一直延伸到东方明珠的尖顶边上,而他坐着,写名字,偶然抬头,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这种景象里的特殊气息。因为文学节,这条名叫苏童的河流,流过了这个平素似乎只收集华丽餐点的上海山谷。谷中发出的悠扬回音,让我又一次深深惦记着文学,它甜蜜而忧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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