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春宵》连载 5
(2008-12-22 22: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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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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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有雪的日子,偏偏下了满眼不薄不厚的白面哩!
春宵还是鹅黄衣裳,一顿饭工夫,终于走到公社通往县城的马路上。走马路和走土路咋会一样哩,马路上可以滑雪。天上掉的不是湿气挺重的雪花,而是沙子一样的冰粒,春宵穿的鞋又是塑料底子,小跑几步把身子往前一送,轻灵地能蹭两丈多远。春宵想,如果现在有人从天上看,她肯定像一朵要开还没开的黄梅骨朵,从树梢上被风吹下来,顺着白花花的河面向东飘哩!
春宵早想好了这么做,故意没坐车,她怕汽车速度太快,会把幸福和骄傲缩短。从淀洼村到县城六十里,春宵一步一步地走,两丈两丈地滑,这样走完六十里,幸福的长度就会保持六十里。
脚脖子走麻了的辰景,春宵来到县城的十字街。城里没有下雪,一层乌云不知晓吹去了哪里,太阳暖烘烘照着,满眼花花绿绿,满耳朵是大音箱里传出来的“嘿哈”的武打声。录相算什么,俺是放电影的,春宵望了录相厅门口那个招人买票的肥婆娘,心里平静地说。
春宵本来是要得意地说这句话的,可这工作来得腻歪,是不要脸的娘洗屁股洗出来的。昨天晚上,三口人都低头看炕席,炕席上光溜溜地啥也没有,只有空空的两句话摊着。要么春宵去城里上班,从此别提离婚的事体;要么爹娘离婚,春宵不去城里上班。春宵誓死不肯摇头也不肯点头,娘却感觉到了胜利,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介绍信,摊开放在炕席上。春宵看了一眼瘦弱的爹,拿了介绍信,下炕回自个的屋子。春宵没睡,把介绍信攥了一宿,除了要去县城上班的喜悦,还有对娘的嘲笑。表面看是娘得了胜利,其实她好傻哩,不让你们离婚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让你哭死都来不及哩!
人民电影院在十字街西北角,高高的前脸上挂了几部电影海报。大门紧闭着,广场上卖瓜子、脆枣的小贩们悠闲地说话。春宵走过来,大门突然开了,好像是为她开的,人们从里面走出来,先是抬头眯眼看天色,而后各自离去。春宵知晓刚散了一场电影,她理直气壮地逆着人流往里挤,通过前厅走到空旷的大礼堂。
春宵把身子放在空旷、黑暗的大礼堂里,心突然沉了一下,这和她此刻幸福、激动的心情很不相符。嗨,也就眨眼的辰景,大礼堂里“哗”地山响,眼前竟然明亮起来,两侧高高关闭的窗帘齐唰唰打开了,十几道方方正正的光柱斜戳在座椅上,有一道光柱还让她的瘦肩膀靠着。春宵伸手摸了摸光柱,差点笑出声来,是老天把她安排到这儿上班的,一切都会因她的到来而发生奇妙变化。你看,不该下雪的辰景下雪了,刚到电影院大门就开了,刚觉得大礼堂里黑暗,窗帘也齐唰唰闪开,让光柱戳进来了。还有啥事体会接着奇妙发生哩,这样奇妙不了几回,自个就奇妙成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哩!
春宵心里暖哄哄的,加了碎步沿着通道向前走,登上八层木梯,在硕大的银幕东侧找到一个小屋。门开着,穿秋衣的小伙子正画海报。春宵只看到他的背影,骨架很结实。
“在哪儿报到?”春宵扒着门框问。
小伙子又画两笔回头,只望了春宵一眼就恼了,用手指点着她的脚。
春宵忙往脚下看,地上有几张刚画好的海报,脚就踩在人脸上。春宵蹦起来,鞋底粘了没干的颜色,一张好好的人脸被撕成两片。
“看着点!”小伙子没往下生气,弯腰从春宵脚底揭海报,还担心未干的颜色蹭了她的裤角。
小伙子把海报揉了扔出窗外,春宵心虚地拿出介绍信递过去。小伙子看了看笑了,还伸出大手。春宵第一次跟人握手,学他的样子伸出来,却没有握的意思。小伙子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夹了一下她的手,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不说上午到吗?咋现在才来?”
“俺……我走着来的,我愿意走着。”
“张春宵,介绍一下,我叫岑军,以后是你师傅。”
“你放电影?”
“在部队就放,也写写画画,东西呢?”
“啥东西?”
“实习期四个月,总得带被褥、衣服吧?”
春宵傻了,难堪地看着岑军,两只手不知晓往哪里存放,稀里糊涂伸向那杯水,猛地喝了一口,烫得叫出声来。
岑军并没在意春宵的叫声,因为在她的叫声之前电话响了。岑军高兴地接电话,最后放了听筒朝春宵笑。
“一块吃晚饭吧,见见你姐。”
春宵没有姐,舌头在嘴里悄悄重复几遍听到的话,觉得可能是岑军的姐姐。如果岑军把自个的姐说成她的姐,那她就可以不叫他师傅,而是改叫哥。哥比师傅亲切,以后关系好处。
电影院旁边的小饭馆里人很多,春宵找了角落局促地坐着,岑军要帮她解决吃住问题,让她先来等姐姐。春宵很沮丧,她期待的奇妙事体非但没有发生,反倒让自个在县城成了傻子,不知晓带被褥和换洗的衣服,也不知晓吃饭是用饭票的,更不知晓三顿饭分别吃几斤几两,幸亏岑军耐心地教了几遍,她的心才定下来。
一个蝴蝶样的女孩飞进饭馆,径直朝春宵飘过来,还用翅膀拍了拍她的肩。
春宵连忙起身倒水,恭敬地说:“姐,我……我哥让我等你。”
蝴蝶样的女孩笑了:“嘴真甜,比你大不了两岁,我二十。”
春宵把水杯推给她:“真大两岁。”
蝴蝶样的女孩捧着水杯暖手,笑嘻嘻地:“那得叫姐,我还没当过姐呢,单位上的人都比我大,哎,以后可以欺负你了!”
春宵笑得很乖:“你要当我姐,我就愿意让你欺负!”
岑军来了,还带着一个不美不丑的女孩。女孩很害羞,不知晓低头看鞋尖还是看桌腿。岑军叫来服务员快速点了四个菜,然后对着春宵和蝴蝶样的女孩左看右看。
“说你们俩有血缘关系也有人信,长得都漂亮!”岑军很感慨的样子。
“你妹妹漂亮还是我漂亮,只准说一个。”蝴蝶样的女孩认真地说。
“蝴蝶,别跟我表妹比,她怕生人。”岑军说。
“姐姐叫胡蝶?名字真好听!”春宵问。
“是啊,还没问你呢,”蝴蝶说。
“我叫春宵,姓张。”春宵有些不自信,好像名字不好听一样。
“第一次见,哎,刚把你妹妹收了,现在是我妹妹。”蝴蝶说。
“嗨,闹差了,还以为你们早熟悉呢,正式介绍吧,蝴蝶,我女朋友,县广播站播音员,张春宵,不是我妹妹,刚来实习的,徒弟,这才是我表妹,李红。
“我还以为……那我收李红,以后管我叫姐。”蝴蝶说着坐到李红旁边,再也不管春宵。
李红的嘴张了张,好像是叫姐的样子,很快又低了头。
蝴蝶爱怜地摸着李红的头发说:“好顺溜的头发,羡慕死了!”
李红下意识捋自个的头发,脸猛地涨红。
春宵忽悠着做了一个梦,心尖子上刚着火,心根子就墩在冰窖里。春宵从来没见过这么快就脸红的,还红得发了紫,也就是看了李红的脸,她的心好像被暖过来。
春宵鼓足勇气看着蝴蝶,乖巧地问:“还……还管你叫姐不?”
“随便!”蝴蝶看都没看春宵,她在研究李红的头发。
“春宵的脸红了,只是比李红的速度慢很多。
岑军看出春宵的失望,给她夹了菜,笑着说:“哎,不管认识不认识,归根到底她还是你妹妹,你爸的干女儿。”
蝴蝶不解地望着春宵,春宵懵懵地望着岑军。
“我爸没有干女儿。”蝴蝶肯定地说。
“我……我没有干爹。”春宵也肯定地说。
“院长跟我说的,你爸的干女儿要来电影院学放电影。”岑军更肯定地说,“在天津工作的时候认的。”
“你爸还在天津?”蝴蝶好像又有了兴致。
“回……回老家了,身体不好。”春宵支吾地说。
“淀洼村。”春宵说得很自卑。
“你妈……不姓白吧?”蝴蝶紧盯着春宵的脸。
说到不要脸的娘,春宵脸红的速度突然快了。她以为娘的事全县都知道,外人一提淀洼村,就会想到白素格,一提白素格,就会想到淀洼村。
蝴蝶还盯着春宵,一直盯到她低了头。
蝴蝶“啪”地摔了筷子,支愣着两只翅膀飞走了。岑军始终没明白过来,皱着眉忘了哄她回来。
春宵陷在自卑的泥坑里没爬上来,来不及对蝴蝶的离去多想,她难过地看了看岑军,岑军没去追蝴蝶,反倒耐心给春宵和李红夹菜。
“快吃吧,早点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县里有会议,要把公社撤了改乡,这可是几年来最大的事,你们俩负责给领导倒水。”
春宵吃不下饭菜,不光是蝴蝶的愤然离去,还有岑军说的一些事体。原来这次实习的一共有四个女孩,另外两个是县城的,只有春宵和李红住在单位提供的宿舍里。春宵知晓了她上班的地方其实不是电影院,这只是放电影的地方,单位名称是文化局下属的影剧院。最让春宵意外的是四个人只有一个会留下,其余三个将被下放到即将成立的乡政府文化站。春宵没有把李红当成对手,但她还是下意识地看了李红,李红依然低着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晚上,春宵和李红没有说话,各自收拾着被褥。春宵的被褥是单位值班室的铺盖,淡淡地有股霉气,她刚想把被里翻上来散散味道,岑军敲门进来,把拎来包袱放在李红床上。
“蝴蝶给你的衣服。”岑军伸手抻了抻李红皱巴巴的衣角,又关爱地说,“晚上睡觉不怕吧?”
李红没说话,而是看了一眼春宵。春宵也看到了她的眼神,咋这辰景看俺?好像俺夜里会害死你一样?春宵无趣地把被子盖到身上,那股霉味顶过来。
岑军走了,春宵听到李红打开包袱弄里面的衣服。春宵悄悄把被子撩开,因为鼻子里有了好闻的香味,她断定这香味是胡蝶衣服上的。真好闻,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哩!春宵闻着闻着,两行泪像两条小蚕从眼眶里拱出来,在脸上痒痒地爬。
春宵觉得自个是有志气的人,想让两条小蚕退回眼眶,使劲睁着眼。两条小蚕没退回去,在脸上爬着爬着就化了。春宵听到李红不住地打喷嚏,她暗暗数着,一直数到十七个,李红伤心地哭了。
“想家了?”春宵问。
“俺鼻子过敏。”李红忍住哭声说。
“把香味洗掉就好了。”
春宵本以为说这话的辰景会窃喜,可那语声充满了关切。也许以后能和李红成为好朋友,让李红代替大花哩!春宵天真地想着,脑子里有只手就悄悄伸出来,试探着去摸李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