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春宵》连载 2
(2008-12-03 21:4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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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戏说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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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秋收,庄户人早把秸杆拉回家,靠在四周的院墙上了。远远望了圆月之下的南狍地,放倒庄稼的秋野平川,只有春宵家一小片望日莲还戳在地皮上,像裸光身子丛生的一撮乱毛。
大半夜,春宵坐在不薄不厚的落叶上,痴愣愣望了天上闲逛的两朵云彩。清凉凉的月光有点沉,粘在春宵的眼皮上想昏昏欲睡。临来的辰景,她鼓足勇气敲了大花家的门,想和大花勾通一下两只狗打圈的事体。她知晓大花就在家里,门不开,她俩十八年的姐妹情谊也怕被关上,而她离开淀洼村的想法也就黄了。春宵不怪大花,要怪就怪自个,怪那半瓶苞米酒,怪老实巴交的爹和白骨精的娘,还有那个不知晓姓名、不知晓在哪里活着的那个人。
三天前那个晌午,春宵情绪很糟,乡中有五个同学考上省里的农大,她连中专录取通知书都没接到。春宵哭了一通,大花却不躁不急,寡淡地说远房表哥这些天会从广东过来,接她去那边外国人开的厂子上班,一个月有四百块钱收入。四百块钱,这是淀洼村一家人整年都挣不到的数目哩!大花愿意和春宵一起去,春宵早想离开淀洼村,没思量就点头答应,但她总觉得这样走了不过瘾,好像有什么事体没办。想来想去,春宵终于想明白了那件没有办的事体,就是要让爹和娘离婚,不能让娘再和爹住在一间屋子里。可是咋样才能让他俩离得成哩?听说离婚双方都要亲自到法庭去,爹肯定想离,娘要不想离哩?总不能把她绑去哇!
春宵约大花到南狍地里玩耍散心,顺便问问去广东的行程,还特意偷了爹放在板柜里的半瓶苞米酒。春宵和大花一人一口喝酒,其实大花根本没喝,只是做做样子。春宵第一回沾酒,二两烈火入喉,腔子里像要炸开一样,脑子爆热就放声哭了。
“花,俺要成了杀人犯,你会到大牢里看俺不?”
“花,俺要杀了那个人,俺就去自杀,过好多好多年,你还记得俺不?”
“花,万一俺要不想死,偷偷躲在一个地方,你会去看俺不?你要怕受连累就别去,不勉强哩!”
“花,你知晓俺要杀的人是谁不?就是那个人,让俺爹戴绿帽子的畜生!”
“花,不吓唬你,俺就等十八岁生日,过了这天俺就去找他杀他,俺不怕死,可得活到十八岁哩!”
春宵自顾说醉话,把一直捂着的秘密从腔子里随了酒气喷出来。春宵醉在地上,醒酒的辰景,大花早已不在。春宵望了望晌午的太阳,恍恍惚惚很是奇怪,她摇晃着站起身子,好像这个世界也跟着奇怪了,到底奇怪在哪儿哩?春宵想不明白,但有一样她心里雪亮,大花逃了,是被那番杀人的话吓坏了。
如果不醉酒就好了,谁也不知晓春宵心里的秘密,至少能捂到她杀掉那个人之前。春宵买不来后悔药,也找不到卖后悔药的铺子,但她就是不放心,跟大花的情谊没了,大花会不会把她的话说给别人听哩?
开始有夜风西吹了,春宵一想到和大花十几年的情谊,心里就火辣辣地疼。春宵悲伤地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撕着,好像撕到最后,她和大花的友谊会永远消失,她的历史也会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消失。在这个日记本里,春宵记录了和大花的亲密,还有她先后想象的三次杀人的经历,那是那个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死法,一次死在大淀的水里,一次死在南狍地的土里,一次死在放了毒药的饭菜里。现在大花不理她了,日记本没了存在的意义,而那三种杀人的方法,也不需要记在纸上,已经深深印在她的心里。
春宵把一页页的纸都揉成团,身子周围白花花一片,好像下了一层冰雹。春宵想,自个要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该有多好,没有白骨精的娘,也就没了耻辱,也不会失去最好的朋友。春宵把自个想得浑身没了力气,只能躺着望天上流动的云彩。想着想着,天空变成了电闪雷鸣,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一场瓢泼大雨毁了春宵对娘的爱和亲密,也毁了春宵这整整一辈子。
那是春宵上小学五年级的某个星期六,她冒着大雨从大花家回来,屋里没娘,只有爹在炕上喝闷酒。春宵以为娘被大雨泡在南狍地里,抄了雨衣就往外冲,爹吼了一声把她叫住。
“跟那个人在……屋里享福哩!”爹把牙咬得山响。
春宵并不知晓这句话的含义,疑惑地张了嘴看爹鼓起的腮帮子。
爹虽然松开牙关,却不再说话,哆嗦了手指戳墙上的月份牌。
春宵走过去看月份牌,突然就高兴起来,因为每个月都有一个星期六,娘是铁定去公社领钱的。钱是公社给爹的工伤补贴,从这个月就从五块变成十块哩。以往,娘领了钱就会给她在小铺里买回一个烧饼,里面卷着两片肥肥的灌肠。
春宵喜滋滋地回头看爹,爹的眼珠子红得像两块烧炭,烫得让她害怕。爹把春宵抻到炕沿上,死死攥了她的手,开始说醉话,说娘和一个男人的龌龊事体。农村长大的娃,哪个都是和爹娘在一条炕上越睡越长的,男女间的事体不懂十分也知晓七成。春宵并没见过爹娘打炕,男女打炕的事体是大花红着脸跟她悄悄说的,还说娃娃是打炕打出来的。
春宵傻愣愣地看着爹,想知晓和娘打炕的人是谁。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爹又开始咬牙,还斜着眼看过来,眼神能把春宵活埋在南狍地里。春宵想跑,可脱不了爹的手。
春宵吓傻了,愣怔地看爹的眼泪。爹抬起手,春宵以为他要擦眼泪,没想到却结结实实抡到她的脸上。
春宵觉得天地突然翻了个,一头扎到炕沿底下。
“报不了仇,俺就是你裤裆里出来的!”爹指着摔倒的春宵,好像春宵是他的仇人。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春宵的心掏出来了,还晾在太阳地里,晒得皱皱巴巴又坚硬无比。春宵开始注意娘的行踪,想找到那个人,拒绝再吃她带回来的烧饼。娘的行踪诡秘,春宵跟踪过几次,但是进了公社大门就不知晓她去了哪里。春宵觉得给娘发钱的人最值得怀疑,可会计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后来,春宵觉得找到那个人是长远事体,况且自个还没有十八岁。春宵想,她不能堵在公社门口不让娘进去,最好这事体能延续到她十八岁,等自个有了杀人的能力。
春宵猜想淀洼村的人肯定都知晓这个事体,只不过没明说出来,因为她留心注意过所有看她的人,脸上都存着怪异。春宵觉得应该把自个藏起来,于是开始不动声色地和娘活在一个屋里,把自个想像成电影里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只是不再和她同出同入。渐渐地,春宵掌握了娘的一些规律,娘去公社领钱的辰景,一定要先在盆里洗洗屁股。从春宵上小学到初中、高中,娘先后用过铜盆、搪瓷盆和红塑料盆,春宵一想娘躺在那个人的炕上就觉得恶心,偷偷摔坏了铜盆和搪瓷盆,还在红塑料盆里抹农药。可是娘该洗的辰景还洗,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娘越不中毒,春宵心里的恨就比农药还毒。
春宵和爹的感情是那场瓢泼大雨的某个星期六之后好的,春宵爹不让她干一点农活,点名让娘一个人把地里的庄稼包了。春宵爹就想把她累个狗熊样,最好连腰都直不起来,免得再跟那个人往被窝里兴风作浪。春宵并不知晓爹心里的鬼,还感激爹对她的好,还以为不满意她是个女娃,地里的活顶不上用场。春宵想,杀掉那个人是她这辈子的大事体,只有替爹报了仇,爹才不后悔生她一个女娃,爹才会高兴地承认,他生的这个女娃比男的一点不差哩!
春宵觉得自个过了一百八十年还没长到十八岁,这是个好远的路程哩!春宵在路上急切又不显山水地走着,娘依然洗了屁股去公社领钱,爹依然恨她不是男娃,难以报血海深仇。而春宵也越来越瞧不起自个,好像这条命故意和自个作对哩,心里越想当男人,身形就越像女人。女人,女人就不能给爹报仇哩?难道花木兰的事体是假的?
春宵觉得身子凉了,站起来背风活动完筋骨,掏出火柴把揉成团的日记点着。纸团燃着了干枯的望日莲叶子,火苗慢慢向四周扩散,最后顺杆爬上望日莲的秸杆。竖着的火苗渐渐飘忽大了,风也赶过来凑热闹,焰舌头向了一个方向舔。二分地里种下的望日莲总有三百棵哇,那就是三百只火棍哩,那阵仗把春宵吓了一跳,她低头看了自个的黄裙子,全被火焰染成橙色。那是她从未穿过的颜色,春宵想,等有了钱一定买条橙色的裙子,火辣辣地也挺好看着哩!
春宵开始往家走,心里计算着离十八岁生日还有多少日子。还有九十三天。九十三天,能不能找到那个人哩?春宵回望来处,眼珠子里是两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一颗心突然被火照亮了。不去广东也好,就在淀洼村瞎混,这样离那个人更近,随时能替爹报血海深仇。春宵想着想着心里就宽敞了,反正生日一天比一天近,心里的仇就一天比一天有着落哩!
春宵笑了,张嘴就来《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调调跑得找不到胡琴鼓点,戏里的唱词却不差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