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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冰火两重天(五)

(2012-11-30 22:38:06)
标签:

情感

文化

分类: 《女人心》

(五)

 

 

鲁郁夫一边拍打我的脸庞,一边喊我的名字时,我正在魂游。魂游中,我看到了洪亮的一个优点、两个优点、三个优点……他的这些优点先是让我感到陌生,既而让我感到迷茫,然后我就迷路了。我像受了伤后仓皇逃窜的小白鼠,来不及辨别方向,来不及寻找逃亡之路,只是拼命地向前奔跑。我的爪子被乱石割破了,我的皮毛被树枝撕烂了,我的眼睛被沙尘打瞎了,我的伤口被风抽疼了……我跑啊跑啊,终于筋疲力尽了,如同一只跌落的鸡蛋,“噗”地一声扑在地上,连哭喊哀嚎甚至是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把身体缩成一团,把疼痛集中在一处,可我确实成了磕碎的鸡蛋,除了用双手捂住眼睛之外,丝毫也动弹不得。

 

“小欣,小欣,你不要吓我啊。小欣,我求你了,快醒醒啊。警察同志,麻烦您帮我打电话叫120来,得送她去医院。”尽管因为惊惶而走了音儿,尽管由深沉浑厚变得尖利又沙哑,我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鲁郁夫的声音。这个无数次给了我安慰和希望的声音,在我就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出现了,它又一次唤起了我求生的欲望。“郁夫,救我。不要120。不要去医院。”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我听到自己的微弱的抽泣声,我还听到自己无力的呼喊声,“我再也不去医院了,宁可死也不去医院了。”

 

我听到打开车门的声音,我听到鲁郁夫抽泣的声音,我感觉到一双颤抖的手捧起了我的脸,然后,我听到鲁郁夫说:“小欣,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洪亮?”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哗地就涌了出来。“不要送我去医院,带我回家。你的家。”我向鲁郁夫乞求道,“叫上田笑光去你的家,我要给你们说一些事儿。”

 

“好的,好的,你别急。”鲁郁夫一边拉起我的手开始给我把脉,一边说,“你放心,就是去医院,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鲁郁夫是学中医出身的,却成了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诗人,却再也不写诗,成了福利院的院长。有一次,我对他说,多亏他离开文联到了福利院,否则,恐怕我这辈子都难以有机缘遇到他。话一出口,我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啊,我向您和珠儿道歉。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一辈子遇不到您,也要让珠儿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你这傻丫头,道什么歉啊,你又不是上帝。”鲁郁夫没有因我的失言而陷入忧伤,只是沉吟了一下便幽幽地说,“珠儿在天堂,挺好的。那里永远都没有病痛。”

 

“天堂里真好,永远都没有病痛。”想起鲁郁夫说过的话,我开始向往天堂了,“我要去找妈妈和外婆,还有珠儿。”

 

“傻丫头,你在说什么啊?”鲁郁夫咆哮起来,猛地搧了我一个嘴巴,然后猛地抱住我,在我耳边哀嚎道,“小欣,你不要胡思乱想啊,救护车马上就会到了,你不会有事的!”

 

我被鲁郁夫的这一巴掌打得一愣,努力地抬起头,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什么?满眼的血色的朦胧!血色的朦胧的鲁郁夫,血色的朦胧的车子,血色的朦胧的街道,血色的朦胧的树木,血色的朦胧的楼房……恶心!前所未有的恶心一阵强过一阵地向我袭来,我来不及推开鲁郁夫就不可抵制地呕吐起来。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就像被磕碎的鸡蛋的蛋清和蛋黄一样,一股脑儿地从我的嘴巴里淌了出去,我的身体就成了如破碎的蛋壳一样脆弱的碎片。

 

就在我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救护车那刺耳的鸣叫声忽地响起,由远及近,由远及近……我怕极了,一边痛哭着大喊“郁夫,你也害我”,一边挣扎着从血色中爬了起来,再一次开始了拼命地逃亡——向着永远都没有病痛的天堂的方向。

 

天堂太远了,通往天堂的路太长了,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没能到达那里。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不得不放弃了天堂,不得不放停止了逃亡,又一次成了跌落的鸡蛋。当我不再挣扎的时候,我终于放松下来,就像一个被醋泡过的鸡蛋壳,软软的,却不再容易破碎。我长出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真累啊。”

 

“谭总醒了。”我听到有人接着我的话说,“放心吧,她没事了。看来,就是大量出汗加上严重的呕吐导致了身体轻微缺钾。好在送来得及时,否则,继续呕吐起来,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回去后,好好休养几天,按时吃药,再煲点有营养的汤喝,一周左右就可以恢复过来的。”

 

这个声音刚落,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有人轻抚我的额头。

 

“赵主任,您确保没事了吗?”这是鲁郁夫的声音。

 

“那么,眼底出血呢?真的也没事吗?”这是田笑光的声音。

 

“导致眼底出血的原因很多,但韩医生说,谭总平时比较注意保养身体,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做全身体检。韩医生说,上个月检查时,谭总的身体是没问题的。”那位赵主任解释道。

 

“是的,谭总的脏器都很健康。”我听得出来,说话的是韩医生,是小圆圆的主治医生。他继续说,“我觉得,眼底出血,应该是谭总过度劳累,精神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导致的。当然了,也可能和心情比较压抑,火气又比较盛有关。”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谭总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挺不容易的。”

 

他们的谈话让我知道,这里是省人民医院,不是精神病院,还让我知道,他们当中有田笑光、鲁郁夫和韩医生,没有洪亮。这让我放下心来,不禁喃喃地说:“去什么天堂啊,有你们的地方就是天堂。”

 

我听到有人笑了,有人哭了,有人说谭欣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有人握疼了我的手。


-------------------------24日更新----------------------------

 

我知道我应该睁开眼睛,应该坐起来郑重地向大家道谢,尤其是那位我没有见过的赵主任。但是,我太享受这种久违的幸福,生怕睁开眼睛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另外的模样。所以,我就那样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双手一抱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让大家费心了。赵主任,韩医生,辛苦你们了!等我的身体好起来后,找时间一起向大家致谢!

 

谭总啊,您可不要客气。说起谭总为贫困孩子捐款治病的事儿,还有为福利院的病患孩子当妈妈的事儿,咱人民医院没有几个不知道的。那位赵主任说,能有机会为您做点什么,我们都欣慰着呢。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以贵宾的身份来这里,而不是以病号的身份来啊。

 

赵主任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笑过之后,赵主任说:我们先忙其他的事去。谭总再休息一会,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过会儿就可以回去了。咱可说好了啊,您一定要好好休养几天,按时吃药。您要保证您的身体健健康康的,才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啊。

 

赵主任说得是。韩医生紧接着赵主任的话说,谭总,您一定一定要好好休养几天。否则,别说我要批评您,就是您的这两位兄长也不敢再包庇您了啊。

 

我忍不住笑了,连声应允道:是,遵韩大主任的命。我一定要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再继续拼命。

 

我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笑声中,我听到大家相互客套,拥向门口。韩医生是心脑血管科的主任,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医术高明,为人敦厚,很多病人都把他当作知心朋友,就连抗拒医生的小圆圆也愿意和他接近。过去的一年里,他多次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小圆圆,多次给了小圆圆生的希望,也给了我直面小圆圆病情的勇气。他时常叮嘱我,生命无常,要做好面对所有状况的准备,他又不断地给我打气,让我坚定小圆圆必胜的信念。他说,只要小圆圆能再坚持一些时间,待她的身体稍微强壮一点,那就可以做手术了。作为小圆圆妈妈的我,对他自是格外信任和依赖,也充满了感激。我能感受得到,他和我一样盼望着小圆圆尽快健壮起来,尽快做了手术,尽快恢复健康。

 

如果钱能救小圆圆的命,我愿意为她倾家荡产。那样的话,小圆圆也就成了我的大救星,我就不用整天发疯一般地想要一个孩子了。我也想过,什么时候洪亮想通了,同意了,我就把谭悦和小圆圆一起接到家里来,让他们和我们一起成为那栋别墅的主人,让那冷清的别墅成为一个真正的家,让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太想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家了,就像我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给我的那个充满了爱与温馨,充满了幸福与希望的家一样。

 

说起来,我一定要生个孩子的念头是那一年无意中遇到夏晴之后才明确产生的,在那之前,我只是隐约地觉得,我渴望着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我渴望着把我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孩子的身上。产生这个念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到非常迷茫,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要孩子!我的生意已经把我忙得一点闲暇时间都没有了,如果真地有了孩子,我怎么来照看他们呢?事实是明晃晃地,道理也是明摆在那里的,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我就是想有自己的孩子。直到看到了洪亮的日记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有一个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叶青,想起了夏晴曾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小欣,其实,你对盛军的感情是感激,不是爱。小青才是爱盛军的,全心全意地爱,不悔地爱。对你来说,盛军只是你痛苦时的一棵稻草,可对小青来说,盛军就是她的世界。哪怕他真地像世界一样,永远不会把全貌展现在小青眼前。”

 

我木然地看着这个当年读书时,同寝室的姐妹们中最疼爱我的人,一点也听不懂她的话。

 

傻瓜”,夏晴拍了拍我的脸,叹息道,“我告诉你吧,小青没有再找盛军,但她生了那个孩子,是个男孩。为了孩子能够有个幸福的家庭,能够父母双全,小青和一个开烧烤店的小老板结婚了。”夏晴停下来看了看我,眼睛腾地就红了起来,继续说道,“得是多么深沉的爱,才能让人一个飞扬跋扈的女孩变成一个整天烟熏火燎下的烧烤店的小老板娘。”

 

说完这些话,夏晴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就在她抹眼泪的时候,悄悄地起身走开了。从那以后,我删了夏晴的电话,尽量不去新湾市,尽量屏蔽与夏晴和叶青相关的信息。但是,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似乎同意了夏晴的观点,真正爱盛军的人是叶青,真正有爱的人也是叶青。然后,在我内心深处,我把叶青转移到了“母亲与爱”那一栏里。那一栏里装着所有与母亲、与爱相关的人和事,那是我内心深处最为清净的地方,那是一个神坛。

 

一直听说谭总是个女强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今一天见,果然不凡啊。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就在大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同时,我隐约地听到那位赵主任说,这女人啊,还真就不要像女神,否则迟早会累倒的。

 

赵主任的话似乎触动了我的哪一根神经,它一抽搐就牵动了我全身的神经,我的心感到一阵疼痛,我的头感到一阵疼痛,然后,我的全身都疼痛起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都是给别人看的面具。我知道,脱下面具之后,我本是一个自卑的、低能的、不得不向洪亮屈服的分裂症病人。

 

如此想着,房间里倏地静了下来,直静得让我感到了寒意,也感到了不安。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向后挪了几下,靠在床头上坐了起来。我眼前的一切仍然是淡淡的血色的朦胧。朦胧中,我看到我所在的是一间单人病房,和杨阿姨住院时所在的病房差不多,除了雪白的墙壁和雪白的窗帘,就是那些一条一条像小肠一样的管子,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冷冰冰的电子仪器。我不喜欢病房,从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起,我就对病房产生了无名的厌恶和恐惧。

 

田笑光,鲁郁夫!不安中我大声喊道,你们都不管我了啊!

 

我的话音刚落,朦胧的血色的田笑光和鲁郁夫一路小跑地冲了病房,慌慌张张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他们,我的心情立马就放晴了。我眯着眼睛看他们,陶醉地说:我现在看到的你们,都是红彤彤的,就像两轮冬天里早晨的太阳一样,真美!

 

两个大男人相互看了看,对着摇了摇头。田笑光把手插在了裤袋里,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此时正值五月天,窗外的一切都是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的,可我却从田笑光的眼睛里看到了灰暗和沉闷,这让我很不爽。我正要朝着田笑光大喊,鲁郁夫一脸严肃地朝我走了过来,直到到了床边,他微微地弯下腰,对着我的脸端详了我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轻缓却严厉地说:小欣,你知不知道,今天,你这样折腾一场,等于是从生死线上捡了一条命回来。以后,你的大小姐脾气该收敛、收敛了。

 

这是鲁郁夫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威的样子。我愣愣地看了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把目光投向了田笑光。田笑光依然看着窗外,却好像看到了我向他求救一样,也不转过头来看看我,反倒硬邦邦地说道:下床,穿鞋。我们回家说话。

 

我感到有些委屈。我想说,你凭什么命令我啊?我凭什么听你的啊?我还想说,田笑光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和我发脾气,不许不及时接听我的电话。可是没等我把话说出口,泪水已经哽住了我的喉咙。对,有一种东西堵在喉咙里,让我说不出话,也有些上不来气。我知道,那东西是眼泪。我没让它从眼睛流出来,它就郁结在喉咙里,让我难受。

 

我默默地挪向床边,推了鲁郁夫一把,他慢慢地向旁边挪了两步,幽幽地说:珠儿要是能有你这样的脾气,或许能多活一些日子。

 

鲁大哥您别难过。艾珠那病和小欣的病不是一回事。,田笑光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走向鲁郁夫,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头,哽咽道,都怪我们把小欣给宠坏了,早该好好地和她谈谈了。

 

鲁郁夫一提到珠儿的名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从喉咙、鼻子、眼睛夺路而出,我就一边流泪一边咳嗽一边吐了起来。

 

见我这副样子,鲁郁夫连忙从床头柜上抓起纸巾,一边帮我擦着从各条通道逃出来的泪水,一边焦急地说:小欣,你别急,咱们有话好好说。咱回家慢慢说,啊。

 

田笑光叹息了一声,在床边蹲了下来,抓起我的手,无力地说:小姑奶奶,你的脾气别这么大,行吗?你多想想你比别人幸运的地方,少想想不幸的事,行吗?

 

我是真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下子变了脸。他们的表情和他们所说的话让我产生一种感觉,刚刚天堂里的幸福只是一场梦,我睁开眼睛后,梦就远去了,天堂就远去了。难怪,我是那么不愿意睁开眼睛,难怪,我是那么害怕幸福会走远,天堂会走远。我站起身,假装没有看到地上的拖鞋,就穿着袜子在地上转了两圈,直到看到了床底的鞋子,才忽忽悠悠地蹲下身去,抓起鞋子,重新坐在床上,把鞋子放在身边,脱下在地板上踩过的袜子,丢进纸篓,光着脚穿上鞋子,然后,我直直地站起了身,继续说道,我的生活得我自己去面对,你们帮不了我,也管不了我。我自己回家,你们也走吧,不用管我了。我谁都不需要。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外走,一边慢慢悠悠地向下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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