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同学Jeccy开始信佛,并且是从摒弃情欲开始的。她目前没有男朋友,不知道这和她信佛是否有关。
她率先买了一台榨汁机,把各种植物往里面塞,变成汁水,倒入高脚杯,慢条斯理着喝,显然不是因为口渴。当时,她恐怕要穿着一身粉红色的棉布睡衣,脸刷白,指甲光秃洁净,处女般的。屋里还特意放上了一些古琴的曲子,窗帘儿被那音乐弄得都不好意思浮动。
如果你伸手掀起窗帘,恰好能看见豫园附近未拆的老弄堂,灯火闪闪、人影幢幢,却像是新派的老电影。不过是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不过是现代人对老上海的一种意淫,早已失了真,可这Jeccy却断定能从中闻出老上海的纯正气味,所以她一直住在豫园附近,如今有了更为世俗的名字:福佑街。
只不过房子是租的,如果真有什么格调的话也不像是自己的。再说,也确实没什么格调,和一个七十多的上海老太太住同一个开间,厨房和卫生间公用,很难得能碰见这老太太,只是偶尔能在灶台上看到一碗凉了的糖醋烤麸,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看见一根枯软的白发。唯有周末,那家的一个女儿会过来看望老太,带些点心和牛奶,在门洞里说几句话,就说“再会、再会”的了。往往,Jeccy过好久才能听见老太太关门进屋的声音,Jeccy想可不人人都苦着呢,到底是信佛能给人些安慰。
可她心里的佛,只是不交男朋友和不吃荤腥。并没有什么佛法,也悟不出什么佛心,就像革命起初混进队伍的狂热青年,胳膊上缠个红袖章,就已经很高兴了,派头做的比真革命党都足。反正,周遭宣称信佛的人也不在少数,却都股照炒、妞照泡,世俗事情没有一项落下的。而Jeccy却三十岁的光景孑然一身,在没有男人传情眷顾的时分,自己这厢则号称满世界男人都看不上。下班就往屋里钻,守着一个别人家的老太太过夜,清苦都像是自找的。
所以,万事万物,一旦当真,就无趣了。
2、
Jeccy,大名叫张娜,在1977年她出生的光景还是挺时髦的,可逐渐就太过流行了,成了一种不时髦的流行。到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外号大黄,因为她第一天来学校的时候,穿了一件黄色的宽大衣服,辅导员老远就嚷:“那个大黄的同学过来一下”。我倒忘了让她过去干嘛,总之她就因此叫大黄了。可谁要这么当面叫她,她就跟人急,她说这叫法跟叫一只母狗似的,所以大家只好背地里叫。
我现在叫她“亲爱的”,心里头却还是大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爱她,不过是因为当下只她一个没结婚的女同学而已,同病相怜。将来,其中一人状态变了,估计嘴上都懒得亲爱了。
Jeccy的公司除了有杰西,还有露西、麦西、翠西,不知道有没有叫米西的。那些“西”都是25岁以下的小女孩,却并不团结,上班的目的就是如何把其他几个同年龄的“西”比下去,所以各个都异常漂亮,可见竞争让人进步。那些“西”都分别跟Jeccy要好,当成姐姐那样对待的,推心置腹,就连上厕所都要拉上Jeccy。方便完了,Jeccy和某西站在镜子跟前洗手,那女孩总是爱照镜子的,脸贴着镜面,撅起紧凑的小屁股。可Jeccy却不敢抬头,因为同一面镜子里总能放大她们不同的青春。三十岁的年纪,自己在屋里的时候也爱搔首弄姿,也是能看出各样美的,但和小姑娘一起,那些美就都模糊了,被女孩子饱满结实的青春给比了下去,就连脸上的粉都是不扎实的,看出光阴的颗粒来。
Jeccy早想离开这公司,可还过得去的月薪留住了她。况且她也试图换过工作,但人家公司面试前总是先关心她的子宫,推而广之,是她的性生活。她也想告诉人家,自己没有男朋友,不会那么早生孩子,但又怕对方觉得自己如此说话过于轻浮。所以只好说,最近两年希望发展事业,再考虑个人问题。可这话从一个应聘普通职员的人嘴里说出来,挺逗的。
Jeccy只好去信佛,也不当女强人了,也不要性生活了。
她清早从福佑街的喧嚣里醒来,打扮停当了,再投入到福佑街的喧嚣里,却并不是喧嚣的一部分。她独来独往、目不斜视、沉默不语。弄堂里四处都有一股尿臊味,但其实只是豆浆油条、花花鸟鸟、窗外晾晒的晨衣、各家清早的吵闹,组成一起就是尿臊味了。等到晚上下班,这股味道才算散去,是被忙碌的人们踩没了的。Jeccy也从光亮里过来,拐个弯进入弄堂,手里拎着一两个白色塑料饭盒,里面装着某种盖浇饭。她影子还被拉在外面的亮处,人已经进了巷子。别人家都亮了灯,能看到各样的影子,都像是在跳舞一样的,唯有她家的灯灭着,所以总是好找的,不至于迷路。
黑,竟然黑出了这点好处。
3
Jeccy的初恋男友就是凭借这点黑,找到她的。
时隔七年,男人突然电话过来说:“你的号码竟然一直没变。”言下之意像是Jeccy一直在等他似的。
然后又说:“我来上海了,很想见你。”
Jeccy说:“好吧,今晚八点,你到福佑街,唯一黑着的窗户底下等我。”
Jeccy的初恋男友八字,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八字也是个绰号,由来是八字有严重的八字脚,所以他在全系范围内足球踢得相当好,成了系足球队的队长。可Jeccy非说八字脚和足球踢得好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八字是全系最八字的男生和踢球最好的队员,这就显得很有联系了。当年,我总是被Jeccy拉着去看八字的球赛,是和机械学院或者工程学院踢,一般都是零比五以上的惨败。Jeccy却不嫌丢人,总是扯着嗓子喊八字加油,八字也不嫌丢人,总是对着Jeccy挥手。最后我都差点要带着口罩和墨镜去看比赛了。
可七年前Jeccy和八字分手的那天,八字还是穷凶极恶的摔了Jeccy的一只暖水瓶,一点都不念旧情。暖水瓶没发生爆炸,只是一声闷雷,碎片都在心里头似的,很不过瘾,八字只好摔门而去。然后第二天再找八字就找不到了,Jeccy很长时间都没敢搬家,以为哪天说不定八字就回来了。
他俩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他俩分手的那天晚上正好Jeccy刚刚献出了初夜,可惜摘牌的不是八字。
至于那个摘牌的男人是谁,一直是个秘密,我用“亲爱的Jeccy”的说话方式是试探过Jeccy无数次,Jeccy的回答总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又问:“为什么你不给八字摘呢?”
Jeccy回答说:“凑巧,他当时不在!”
这样的回答真猛,让人不敢追究。
人人都会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被谁摘错了一回牌子。但如果一个女孩为你扯着嗓子在足球场边喊了四年加油,你却从来都是以零比五输掉比赛的话,怎么样也不能因为这女孩的一次失误就给人家亮出红牌的。但,话又说回来,人家女孩七年没换手机号码,可能单单是因为电信的服务好,而不一定是在等你。
可Jeccy还是对八字说了如上的话:“今晚八点,你到福佑街,唯一黑着的窗户底下等我。”话是诗意的,其中夹杂很多要搞暧昧的含义。
于是,八字八着脚如约而来,因此老远一看还是七年前的样子。可等找到Jeccy黑着的窗户,收起八字脚站在那儿底下,再细看就不是七年前的样子了。具体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因为当时看清楚的只有Jeccy。Jeccy后来转达给我的原话是:“就是亨利那种鬼样子的。”
我目前还不认识亨利。但根据亨利这样的发音,我隐约可以勾勒出八字三十岁这年裸体的样子,他热水瓶胆般的站在Jeccy面前,福佑街上凌乱低沉的光并没有照亮他的身体,却像是被一盆温水淋过了,所以洁净易碎。按照某种宗教的形容,此时的八字更像是临难的耶稣。但Jeccy信奉的是佛教,而佛教里的神明都是秃头,所以还是不比喻成谁为好。
而在八字眼里,Jeccy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近几年没有和Jeccy一起去过公共浴室,她被“摘牌”之前见过,但并不足以借鉴。因为我对女人的身体不是太感兴趣,所以我就径直的问Jeccy:“你和他那个,是为了补偿吗?”
Jeccy回答:“我没和他那个。”
如果一个长熟了的男人在你面前都脱成临难的耶稣了,你还不宠幸他,怎么可能。但Jeccy信的是佛教,是否存在宗教信仰方面的芥蒂呢,也许。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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