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开了一个头的小说,最近补完啦~~~~~~
1
关于南城的故事,我已经讲了很多,可真正能记住的人并没几个。无论在南城内外,人们只是经过我,那些故事便也成了经过他们耳畔的响铃,腰身一转,彼此就都成了细碎的剪影儿。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小三儿呀,哈哈。”他们偶尔会这么打两句哈哈,以示同情,脸上的笑纹都没显出来,立刻就收拢了五官。
我目送他们走,都跟赶死队似得往前奔,仿佛出了南城或者进入南城,就能扑到什么幸福的怀里,尝到最新鲜的奶水。
我一直孤独着,自打变成小三儿后就这样了。孤独的女人,似乎并不拥有人们想像中的那种美丽,她常常埋着头纳闷,脖子上形成了两道皱纹,像囚禁着自己的两条锁链。孤独的女人,也总喜欢念叨,没人听就念叨给自己,念叨入了神就常常走迷路,直到南城的那条河挡在面前,才晓得离家已远。
也就这时,我见到了南城的香花。
在南城这样的小城市,总有那么一两个绝色的女子,像生长在迷雾里的一株兰花,清新而柔弱,被小城市的灰尘蒙上一层薄纱,抖动下身子,就能掉落一层香淡的花粉。
她们总是不爱说话,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长却不浓密,显得有些小心思而没大心机。她们总是做一份最简单的工作,商店里的营业员或者幼儿园的老师,她们有鲜艳小巧的电瓶车,在城市的小巷子里穿梭,也有自己的小故事,却不如我这样喜欢叨念,因此几乎从不迷路。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在小城市里的绝色女子,想看着她们成长,变为妻子、母亲和祖母,把人生印在街口的石板上,化成清晨泛出绿色的青苔,蔓延于整个城市,吱吱的,每天都被踩在行人的脚下唱歌。
所以,我喜欢了香花,我挑中了她作为我在南城的新朋友,如果她愿意的话。
“香花,我叫小三儿。”
“小三儿,我叫香花。”
我们的对话就如此展开,周围并没有人观看,可仍然像是表演,即便南城一点不算个像样的舞台。
2
香花,这样的名字总能配上这样的绝色女子。南城,平淡甚至脏乱的景物,更能映衬出香花的绝美。
香花是城里最平常一户人家的闺女。总要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后才能到家,家门是油漆已经斑驳的黑木板,还粘着去年冬天的对联,只是已褪了红色,上下都卷了角儿。门里头,有碎砖铺就的院子,有棵茂盛的桐树,仲夏的知了扯着嗓子迎接来客,叫得不带转音儿,显然是看见了未来生死的哀鸣。
父亲和母亲,在堂屋门内一晃,是两条模糊的影子,都小心翼翼的缩着肩膀,也会咳嗽两声,但和别人家父母的咳嗽声一样,同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母亲甲和父亲乙吧。
屋内是80年代末打造的家具,表面上都画着梅兰竹菊,房间正中有面镜子写着奖励某某如何如何的红字。房梁上有吊扇,总是无精打采的转动,吹不出风,倒是能掀开日历的一角,出现2004年8月11日甲申年壬申月之类的字样。
香花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长成我眼里的绝色女子,可却仍然离不开小院子,除非有个慌张的年轻人过来迎娶。
香花总也做着这种迎娶的梦,是跟爱情小说里一样的情节,但背景可都具体不了这样一座南城和这样一个庭院。
我也曾是另一个香花,虽没有出落成个绝色女子,但照样也安然的在一所小院子里长过。直到有一天我飞走了,转头看眼面貌同样模糊的父母,他们像栖息在巢里的一双老迈的鸟,翅膀软绵棉的夹在身后,早就挪不了窝。他们目送我飞走的背影,只能也小心翼翼的缩着肩膀对别人说:“自己的闺女,走到多远,也终究是自己的闺女。”
可我全然不顾,四处乱飞,外表上全是父母遗传下来的相貌基因,却单单不可能缩着肩膀生活。我经过了各种大城市,经历了一些爱情和男人、富足和贫困。飞临南城,收起翅膀就碰见了香花,落下来,看见香花,仿佛看见了飞离家乡前的小三儿自己。
所以在香花面前,我总想流泪。
香花问我:“小三儿,怎么总是这么不开心呢。”
“因为,想家了。”
香花听了这话,垂下头,望着窗外所能见到的南城的样子,她不太明白想家是怎么一回事,家是她二十几年来不曾脱去一天的衣裳,父母总在面前脸后的穿梭,就是自己的另一双影子。
再不及细想,香花就仰起脸来,眼睛闪动出快乐的光,说:“如果可以,我就会离开家,和我喜欢的他一起,到有山的或者有海的地方去。”
南城没有山和海,它是在平原上圈出的一小块地方,沿着河岸盖出了几排楼房,人们搬进来,连上电线、自来水管和有线电视,就形成了现今的南城。如在高空看南城,看不出任何特别标志,南城之外有数条高速路延伸到远处,可似乎高速路尽头不过也是另一个南城罢了。
出了南城又如何呢?无山,也无海,除非你长了翅膀好好飞上一阵子,可又未必你喜欢的他有志向和你一起飞。
3
香花喜欢谁呢?一定有那么一个男人,总也撩拨着香花干净的小心思。南城小,可总有那么一个。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反正香花形容起来就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身上总有那种红色枫叶的味道。”这是香花的原话,恐怕只有她的鼻子有嗅到红色枫叶的功能。
在小小的南城里,有这么一个身含红色枫叶味道的男人,他该是和其他男人大不相同。脸上可能干净得出奇,五官轮廓却得刚毅坚挺;说话是攒在嗓子里的,有深邃的回音,每一个字都直接敲在人心上;他总要有体面的工作,不用辛劳却有大把的钞票,如果南城有那种幽暗的酒吧,他就是角落里独饮的那位,手指甲修剪整齐,轻轻划着酒杯的边缘;拉上他手去山上或者海边,他的身躯就像一个屏障,在那屏障后头没有风雨,满是枫叶的花香;他还要懂得怎么着爱自己的女人,爱得不谄媚却谦逊大度,爱得目中无人、心无旁骛。
这样的男人,南城之外我确没见过。南城之内,恐怕也未必会有。
一个城市,城内的人总觉得外面将如何如何;而城外的人,又会觉得城内将如何如何。可结果,内外还不都是同样的那种如何如何。
我没把对枫叶男人的怀疑说给香花,因为香花心里存着那么一个总是好的,笑容多了,我看在眼里也便舒服多了。
“香花,总有人也喜欢你吧?没有红色枫叶味道的男人。”我问。
“恩,有吧,但这可不特别重要。”香花轻描淡写的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显然心里还装着那红色枫叶的男人呢。
香花,总有很多男孩喜欢着。她是养在小城里的宝贝,她的青春不是为了实现什么事业理想,和钱财无关,只是为了有那么几个年轻人喜爱、追求。
那都是一些头脑简单、行为朴素的年轻人,在工厂里,下班前换下蓝色的工作服,头发上喷点水,早晨的摩丝就有了效果,然后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跑到香花工作的地方等,脚下出现几个烟头的时候,看见香花出来,就发出看电影吧、吃饭吧、唱歌吧之类的邀请。
香花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全看香花的心情。这些年轻人总是不让人讨厌的,虽然没有枫叶香,可烟草味和摩丝味混合起来也还过得去。
香花,如果不是香花,可能在对枫叶男人的憧憬里,就被烟味小伙子的其中之一变成了女朋友,然后把香花从小院子里迎娶出来。
可香花总是香花,否则,也就没有故事了。否则,我也就白来了一趟南城。
4
我来南城纯属偶然,经历了一些人,却并没有留住谁,因此那插着翅膀四处招摇着恋爱的时节已经过去了。我想落地,落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城里,乔装改扮成个名叫小三儿的老女人,平静的活下去。
我的前任情人在我准备逃逸时,送给我一枚钻戒作为纪念,他深情地说:“会有个更好的男人爱你的。”
男人们往往喜欢用这样诗意又豁达的句子抛弃人,让人不好再发什么牢骚,觉得如果不大大方方的撒手就对不起人家关心似的。
所以分手之后,我就把那枚钻戒拿到金店给卖了,并用这笔钱作为我寻找落脚点的旅资,出发了。单就这一点来看,我这人就已经很糟糕,不再适合万种风情、欲壑难平的大城市,而应属于小小的南城,留下,观察香花们惬意的小日子。
香花,到目前为止表现得很好,有自个儿暗恋的男人,也有追求自己的男人,一部小说最多也就只能这么丰富了。所以,我催促香花尽快推进故事发展,去向红色枫叶男人示爱,或者勇敢接受别人的爱。虽然“爱”这家伙不是个好家伙,我深有体会,可毕竟一定要见识见识它,并且要赶在尽量年轻的时候。
香花也同意我的建议。她喜欢在自己小屋的床头拿着镜子照,翻来覆去的端详,看到的就是镜中整张精致的脸。再站起来,转圈儿,像跳那种八零年代的集体舞,发辫在脑后活泼的荡起来。我再看香花,则有玲珑异常的身体,单薄裙子撑起的乳房坚挺小巧,往下腰肢柔软、臀部紧凑,不是激发情欲的肉体,却是催生爱情的身体。
一切都那么让人满意了,香花理应开始行动。可她却犹豫了,她靠着窗台幽幽叹口气,我原本以为是故作忧愁,可却听香花说道:“其实,如果真相大白,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真相是什么?”我漫不经心的问,仍觉得这属于小姑娘的矜持做作。
香花解开衣扣,正对着我,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来,她周身暗着,就像一张白纸破了一个人形的黑洞,如我是男人恐怕就要被吸引着往那洞口钻去。可当我适应了窗外的光线,香花逐渐明亮起来,那黑洞显然并不吸引人了。
香花的美,是外在的,裹上衣裳便是绝色。褪去衣衫,却成了另外一个香花:
原本坚挺小巧的胸脯,已成两团揉皱的纸巾,并且浸上了多年的污痕。那是两捧被写了创伤的乳房,皮肤表面有些被伤害的纹路,犹如老旧了的沟沟壑壑的地图,老旧的褶皱便更改了乳房的规整形状,生长得胆怯移位。而乳头虽是淡红,却显得柔弱易伤,好像后天按上去的两枚小樱桃,与乳房凌乱的皮肤格格不入。
在看香花前胸的那片刻,我犹如个蹩脚的观众,脸上表情全无。香花戴好胸罩,合上衣襟,小声地说话,仿佛只是说给自己。
“我六岁那年出了意外,玩耍的时候竟把一盆滚烫的油泼在了胸口。疼是疼的,但却不怕,只是想着香花逐渐长大,就能战胜那些伤疤。可那伤疤却像我天生的器官,跟着我长,跟着我发育、隆起。它们不觉得自己丑,它们总觉得自己是香花的一部分,这辈子都不想离开我。”
“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谜底,还会对我这谜面感兴趣吗?”香花遂又问我。
我答不出来,对于男人我压根不信任,但爱情却未必。总得不到爱情,便也总觉得那玩意儿无所不能,或许能治愈香花的伤痕吧?因为毕竟这里是南城。
5
人生老是不得圆满的,我们总要受到禁锢。灵魂要规范肉身,肉身要阻碍灵魂。我们和褪去衣衫的香花又有何不同?
我原本以为我是逍遥洒脱的现代人,我有翅膀,能离开熟悉的队伍四处飞,不需要遵守什么规则,想和谁爱便爱,不爱着也照样能和别人上床。可之后,这些自由不过仍然囚禁在一个最庞大的牢笼里:其实我一直都主宰不了别人,因此也就主宰不了自己。人生,就是一种互动的游戏,谁都无法左右他人,于是谁都在被他人左右。
我们都是残疾的人,心灵和身体的残疾并没有太大区别。所以,香花也许仍然该是原来我眼中的绝色女子。总有男人,不是通过攥住那两团肉来攥住女子的心,我想这样的男人一定有,香花也这么认为。
香花渴望恋爱了,她仍经常给我形容那个能散发红色枫叶味道的男人:他在一条铺满碎石板的巷子里,巷口有几家南城老酒的店铺,屋檐下面挂着红灯笼,酒铺并不飘香,店老板总是在躺椅上打瞌睡。再拐进去,就能看到他了。他一定会微笑着迎接你,笑容里并不特别开心,可却真诚。他说话软软的,像是关心着每一个人。他准有很多故事,等着一个女人过来听,可在没找到那么一个女人前,他就是南城唯一沉默的男人。
香花不厌其烦的给我描述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每次的形容都大相径庭,不该是同一个人。可这无所谓,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在南城,跨过几个巷子就能碰到,我便跑了去看热闹。
其实,并不如预想得精彩,至少我在石头巷碰到那个男人的一刻,不是香花给我形容的样子。
花香坊,是南城众多鲜花店中的一家。从外面看,更像是一个为各种婚丧之事服务的店铺。花店旁堆积了一些作废的花篮,枯拜的花耷拉在竹条上,随着弄堂风微微摆头。再往里,就能看见花店老板——那个所谓有着枫叶香味的男人。他有一般花店老板的特点:干净,谦逊。我再看不出其他超常之处,不过帅气倒也是有的,微笑挺温暖,也许这就足够了。
再然后,我们谈了些关于鲜花的琐事,我对此一窍不通,所以今天复述仍是一片空白。只是记得,我最后带走了一束大概是他店里最贵的花,证实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帮我在牛皮纸卡片上写了祝福的话,字迹沉稳老练,写到“香花”的时候,他微笑着说:“这样的名字,适合花香坊。”笑容温暖。
“花香坊的鲜花是会败的,而美女香花却不会。”我补充。
“好,我要配制一种香花,专给这女孩留着。”他客套的开了一句玩笑,听起来就是一句玩笑。
我捧着花离开,在巷口回头看他,他却已经进了房间。显然,他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顾客,连同香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鲜花接纳者,与他无关。
后来,花香坊最贵的那束鲜花被香花摆放在床前,每晚看着入睡,每早醒来便要看一阵子;不久,鲜花衰败,香花便摘下花瓣在窗口晾干了,盛在有软木塞的瓶子里,每晚看着入睡,每早醒来仍要看一阵子。而男人手写的卡片,则是香花的随身物品,当成护身符,闲来就拿出摩挲。
我笑话香花,我说,香花你去石头巷找他呀,他会配制一种专门的香花给你,可我不信,除非你真去和他相识。
“他会配制的,他不会骗人。”香花坚定地相信。
往常,香花也会到花香坊附近溜达,远远看眼那男子,马上就能快乐,可立即又会叹气。
“如果,我没有伤疤,该多好!”
香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说完,香花便往自己家里去了,时值傍晚,夕阳从胡同外钻进来,斜斜得铺在半边墙壁上,照亮了香花的一截背影,再往里去,就完全沉在黑暗里了。我的心隐隐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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