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要和老K永别，具有深层次的意义，跟自由、尊严什么的有点关系，可当时我并没有总结出来，我只觉得老K自己不要我，还不让猫眼要我，罪大恶极。
我卷走了老K的床单，可能也有深层次的意义，但自己也并没有总结出什么感动。

时隔一年，我又跳入了这城市，街巷都是我熟悉的名字，不再会迷路。可顶多城市的死物都成了熟人，而活人却仍是死物。我路过一家理发店，剪了个短发，剃头师傅都对我的造型很不满意，他说“老气，老气，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恩，很好，我喜欢。”我望着镜子里面那个男生头、大饼脸的女人，她也在望我。她像未来的我，但更加丑陋，这让我有点悲怆，可却心存刺激。
我想，老K这家伙是个贼小子，他腿脚好，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能逮住长头发的小三儿了，而如今，却无论如何也逮不住新造型的我。总是离家出走，总是被人逮回去，挺没意思，让人怀疑出走的真诚度，觉得是在扎势、装蒜。

可尽管我出走的很真诚，却仍然在上海呆着。上海很大，大得足以你这辈子都遇不到那个找你的人，如果真有这个人。
我只顾得偷老k的床单，却忘了带出自己的夜大电脑培训证，所以后来就只当了“红辣椒”火锅城的服务员。我又换上了久违的民国初年蓝底白花的打扮、穿着布鞋鬼魂一样的飘荡，但并没有谁被我吓着，也没人说：“哎，你多吃点饭！”
我和小妮、小凤、小兰等等另外七个女孩住一间屋子，她们都很相像，所以只要认识她们中的一个，就算是认识了她们全部。她们凭借我的发型，判断我是个从老家私奔出来的农妇，尽管我的胸看起来并没经历过哺乳。在18岁女孩眼里，22岁简直是很老之后的若干年。

虽然我很快看到了晚报上的寻人启示，内写：“小妹，因误会出走，当未走远，哥盼，速归”，字是写给我看的。并附了一张我四年前在老k茶馆的工作照，无奈我早已面目全非。 我捧着报纸端详了一晚上，“哥盼、速归”，几个字翻来覆去看，流了一夜的眼泪。可我把报纸藏好了，第二天洗把脸，却仍然一切如常。
“哥盼、速归”支撑着我继续平静的生活。就如理想中的一个城堡，云端立着，不会动摇。
眨眼间，一个月，两个月。没有老k，时间似乎就总走得快些！

之后，我和玉米好，并不因此否定我对老k的忠贞。城堡仍立在云端，土豆摸不到够不着，他所能捞到的不过是个短头发的火锅店服务员，并不是真正的小三儿。
玉米是个好人，如果没有老k，他准能做城堡的主人。
玉米是火锅店隔壁美发厅的美发助理，是个染着黄头发的时髦青年，但因为头发过于花哨，所以打眼看过去，就是个美发助理。
玉米和我好，是因为我每个月都去剪头发，因为我只花8块钱，所以就分配给助理玉米来服务。玉米总说：“你这还短着呢，不用剪！”
我说：“有钱你不赚呀！”
玉米说：“我才不缺你那8快钱。”可最终还是要为我服务，一边剪一边抱怨。

我剪发是为了拒绝老k突然找到我，虽然红辣椒在浦东最东边，而老k在浦西最西边，可老k总是神通广大。我的频繁剪发，却让玉米以为我是想和他好，加上其他人煽风点火道：“玉米，隔壁那妞儿总来找你，肯定对你有意思。”
逐渐玉米当真，反而对我好起来，再不说“不用剪”之类的话，每次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边剪一边唠叨家常，他的家乡，他的妹妹，他的做高级美发师的理想。

这是一场以误会开始的恋爱。城堡还在云端，我只是暂时在城外过会儿小日子。

11

2000年12月31号，是我爸50岁的生日。之前，我买了一件皮茄克寄回了家。我已经忘了我爸的样子，可却记得他说过：“我就看人家穿上皮夹克，拽得很。”
我爸，可不是个好爸爸。他赌博，酗酒、揍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我爸，这辈子都脱不了这个干系。
但是，12月31号那天，我收到了退回的包裹。包裹单上盖着一个“地址不详”的模糊印章。我的脑袋顿时“嗡嗡”响了一天，像断线的风筝找不到方向，结果打翻了一锅锅底，热辣辣的油泼了我自己一身，手烫成了一双红萝卜，但仍然被老板骂了一顿。
玉米捂着我的手带我去医院，我一路连哭都不知道，脑袋仍然嗡嗡响。
在医院里，并没有人过于热情的张罗我们，一个黄头发的美发助理和一个穿着印花布的服务员。有个小护士往我手上涂了一层黄色的药膏，闻起来像是芝麻糊,然后用纱布把我手包起来，哼着鼻子说：“行啦，走吧”。
我抬头看玉米，他在病房的角落里站着，手都不知道应该插在兜里，还是拿出来，总是甩头发，好像也察觉到发型的过分。玉米，一个刚刚来上海几个月的福建小伙子，说普通话都会误伤舌头。出了美发厅就要迷路，外表的过分时髦掩饰不了身处大城市的慌张和羞涩。
如我有他，如他有我，是不是我们彼此都能胆儿大点呢！？
“玉米，我买了个皮夹克，给你的！”我说。

玉米穿上了样式陈旧的皮夹克，和他的头发很不协调，他老板因此训斥过几次。可周围的美发助理们都很羡慕玉米。他们都是些孤单的小伙子，奔到这个大城市，在旋转的彩条灯后面打发所有都市生活。他们的梦想是从洗头工变成美发助理，从助理变成美发师。
这梦想单薄得像他们脸皮儿，有个丑姑娘送件皮夹克，就会幸福得满脸红彤彤。一个冬天都捂着，不舍得脱下。

我和玉米彻底好了。整个冬季的夜里，我们会躲在某个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在灌木丛后紧紧抱着。他掀起皮夹克裹住我，解开我的外衣扣子，用冰凉的手伸进我胸前，我打一个激灵，他则立刻把手取出来，在自己脖子上暖，暖热了又重新探进去。
他不像是个外科医生，他是掉落在小三儿身体上的一颗玻璃球儿，随小三儿起伏、陷落、突兀、舒缓。我说稍息，那玻璃球儿就笑眯眯的眨巴眼睛看我。我说行动，那玻璃球就热滚滚得试探进我的身体。
那是冬季，天总下着冻雨，长椅、树丛都像结了霜。说话间，两个人的脸就在嘴里的热气中腾云驾雾，活像一对跌到凡间偷情的仙子。

我的城堡在云端待了一个冬天，它觉得特寂寞。它想：“小三儿这个丫头，敢情把我忘了吧？”
所以城堡赶着春暖花开的时候，决定下山。它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白美丽做先锋，先打探以下小三儿的动向。

2001年春天，我遇到了白美丽。她还是那么白，不过眼角似乎有点下吊，该是老了些，可这样反而显得她更加漂亮。白美丽身边没有老k，却是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白美丽见到我的时候，“哇”得大叫了一声。我以为又把什么汤汤水水泼在了顾客身上，后退几步，抬头一看，遇上了白美丽的美丽脸庞。顿时老k的脸就影影绰绰的泛出来，在我面前飘呀飘的。“哥盼，速归”，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小三儿，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把头发剪短了？你。。。。。”白美丽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晃着眼泪。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就也跟着眼睛里晃起眼泪。
咱哥老k，好吗？
我的城堡，还好吗？



12

那一年，2000年秋天吧，上海的另一角，老K在小三儿离家出走后，恍惚了很长一阵子。
他曾连续几天开车在城里四处溜达，把头伸出窗外，由于车速过慢，后面的就总摁喇叭，把老K弄烦了。他下车冲到后面，往人家车门上踹了两脚。人家就下车又和老K打了一架。最终，老K眼圈被人家锤紫了，却还要赔人家医药费和修车费。
半夜，老K趴在家里的阳台上抽烟，低头看见小区里晃过一个黑影子，就以为是小三儿，冲下楼四处找，结果吓坏了不少下夜班的人。
老K还爬了趟佘山，上了趟南浦大桥，去了趟外滩，在苏州河边四处绕了几圈。询问有关人等是否曾有命案发生，一无所得的回到家来，不知道是应该为没有消息欣慰还是难过。
最后，想去登报纸，只找出小三儿四年前当服务员的照片，这才发现小三儿跟自己四年，竟几乎什么都没留下。于是在启示里写：“速归，哥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掉了泪。

“老K眼看就要疯了。”白美丽，在2001年春天是这么给我形容的。
白美丽还说，我就抱怨了那么两句，说“小三儿真是你表妹？我看，没了她你魂都快丢了，这表哥当得可真不简单。”。白美丽说，我就抱怨了这一句，老K就给了我一拳，眼睛瞪出火来。白美丽又说，我可不会跟一个打我的男人好的，即便他喝过了酒。

老K的体质是不善饮酒，喝了以后就全身发红。所以，当年我每见他喝酒，就在旁边担心，怕他喝着喝着就自燃了，“噗哧”一声着了，化成一股烟成了仙。老K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喝酒，所以常被一些男人笑话说：“老K，你还是男人不是？”
老K当然是男人。我见过他穿三角裤的样子，饱满的呼之欲出那种。老K还在我跟前乌漆马黑的撒尿，很有劲儿，盆底被敲得咚咚响。虽然我这么说挺下流，可却对老K没什么身体欲望，充其量是意淫。

对于老K破例喝酒、还破例打女人，这让我很高兴。如果在我离开的这个冬天，老K能够持枪杀人的话，我的快乐可能会更强烈些，当然，前提是老K已经成功脱逃。
白美丽最后在我的快乐里说：“小三儿，回到老K身边吧，他其实最需要你，他还留着你住过的那套房子呢，特意等你。”
白美丽大彻大悟的样子，连她自己都感动的要哭。这说明，一个总是花男人的钱的漂亮女人，也会真心爱这个男人。花钱和爱，没有必然联系。

我决定去找老K前，认为我对老K顶多是思念和意淫，意淫不是爱情，我跟玉米的才是爱情。当时，我就是这么说服自己去见老K的。

我去见老K前，玉米从二手市场弄到一个手机，是砖头形的摩托罗拉，打电话的时候还要拉天线。那已经是2001年了，虽然我和玉米，以及那些服务员和美发助理们都还用着BP机，但在市面上用砖头形手机已经很丢人了，不如不用。
玉米却不这么认为，他让我没事儿就给他打电话。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我每天都要发癔症的一样，跑到200米外的公用电话亭给我隔壁的玉米打几次电话，问他：“想我不想？”他在那边哼哼唧唧的不好意思说想，却嚷道：“真烦人，别总打电话！”
然后恐怕会刻意潇洒的把天线往回一推，把手机往裤兜一放，顿时裤裆就被压得往下一沉。
到了晚上，在胡同拐角的地方，我不断捏玉米的胳膊，嗔道：“羞死了，羞死了，还说我烦人！”
他浑然不觉的搂着我亲，在我耳边说：“不烦，不烦，明天还要给我打啊。”

我的小爱人玉米，就是这个样子的，至少和我很般配。不像老K，很有内涵的样子，可偏偏这辈子只着迷漂亮女人，并且心甘情愿的豢养她们。
可，我还是要去见老K，去看看没有我的半年里，他会变成什么鬼样子了。老k也是我的“砖头块儿”手机，能够满足当下的虚荣心。

13

我“扬鞭策马”、“春风满面”的赶往老k的地盘。事先特意到襄阳路给自己买了一套行头：运动服，胸前有个勾，仿耐克的；牛仔裤，裤边秀着花纹、缀着亮片儿，仿only的；内增高的旅游鞋，大概是仿还珠格格的。
我还染了头发，把短头发弄了个粟米烫，造型很符合玉米同志的品位，他一边弄还一边打听：“你表哥真是大款？”
“嗯，老板，有私家车呢。”
“那你还回来不？”
“废话，我不回来，你咋办？”
“就是，就是。”
“哎呀，怎么像个触电的刺猬！”头发弄完后，我看着镜子尖叫。
玉米就说：“要么是触电，要么像刺猬，触电的刺猬算个啥！”
这人是个傻冒儿，和我很般配。我们俩，谁也不好意思甩了谁。

我和老k重逢，一定要把自己打扮的光艳迷人，让老k知道没他的日子我滋润得很。而老k和我重逢，最好是个潦倒沧桑的老男人，让我证明没我的日子他痛苦不堪。
当然我也曾想过，他为我杀人放火的。可想必这样的话，虽去探监很煽情，可却有点残忍。

所以，我在家门口等老k，特希望能看到一个秃顶的大胖子走上来，对方抬头，则看见是老k的脸，我扑将过去，把他扑一个趔趄，他定睛看我，然后老泪纵横，言道：“乌哑哑，等得我好苦啊！”
我一直在脑袋里预演这个场景，越想越兴奋，不觉已然天黑，男主角却还没来，我这才意识到，人家也许只是给我留个空屋，人早不见影儿了。我颓唐的坐在地上，靠住门，打起盹儿来。待得有人推我肩膀，我抬眼一看，就看见了老K。
我立刻站起身来，把“耐克”给捋平了，揉着鼻子看老K。这家伙，没有一丁点儿蜕化，该丑的地方还丑着，该美的地方也还美着，不像是个“寻亲未果、终日以泪洗面”的哥。
我正揉着鼻子想，就被老K抱了起来，像抱他家一个刚刚长大的闺女，嘴里还大煞风景的说：“来，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

我的身体蹭过他的身体，胸膛还结实，但那个地方却软塌塌的。我是过来人了，我知道如果这个男人对我有意思，起码是意淫程度的话，在思念半年多后猛然一抱，大概那个地方也会跟着激动。而却软塌塌的，就说明，老K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成“遗失的闺女重返家门”了。

这就是我和老K的重逢，原本觉得十年桃花儿记里，这该是个小高潮，可被“光鲜靓丽”的老K给搞砸了。我连眼泪都没来及流，就被老K带到馆子里大吃了一顿，他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抽烟，优哉游哉的吐着烟卷儿，看这我的吃相，就总噗嗤一笑，一幅得意忘形的样子，十足一个人贩子。

老K开车把我送回到浦东的红辣椒火锅城，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他们排着队、半张着嘴看老K，把老K吓得走路差点一顺儿。隔壁美发厅也引起了骚动，那些黄头发、红头发的脑袋贴着玻璃门看我们，我瞄见一排脑袋后面的玉米，小小的暗影子，躲在别人后面。
“那个后面的黄头发，就是玉米，我男朋友！”我立刻指给老k 看，老k眼睛移过去，饭店门口和玻璃上的脑袋们也都移向了玉米。被关注的那位，却立刻猫儿腰坐在椅子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抽拔天线玩了。


那天晚上，老k和玉米就是这瞬间的相逢，可却给他们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老k形容道：“一看那个毛孩子就没多大出息，是个瘦猴，头发搞得像个瘪三，穿一件过时的皮夹克，也不怕捂出虱子来，你怎么就会看上他的？”
后来，玉米形容道：“开个破车就张狂成那样了，绷着个驴脸，裤腰带上别着两个手机，就一暴发户，还有点儿罗圈腿，你怎么就能看上他的？”
他俩怎么看对方都无所谓，要命的是都认为我看上的是另外一位。当时，我没注意到这一点的严重后果，我只是回嘴说：“我就喜欢瘦猴！”和“我就喜欢罗圈腿。”

其实，我到底喜欢谁简直是个大麻烦。这不是因为我傻，在很早之前，即便是现在，我们总是搞不清同一个问题：“我究竟喜欢不喜欢他？”或“我喜欢他还是更喜欢他？”
这个问题困扰着很多人一辈子，最终死翘翘的时候才吸着鼻子“哦”一声，可答案没来及全部揭晓就咽气了，嘴角上流下来一条色情的哈喇子，“爱情”则成了绝世谜团。

嗯，还是继续我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