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无故从梦中惊醒。大地在轻微而有节奏的震动。

    揉揉眼睛，发现我又上了新干线火车。

    窗外是绿色的田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寻找那个差不多组成了10天的团队成员，我们的国际独唱团。发现每个人都神情恍惚。

    难道，东京不是我们这次日本之旅的最后一站？

    再揉揉眼睛，抬头看到了火车厢内的移动显示器，目的地昭然显现。

    福岛！

    我们真的要去福岛吗？

    离开北京到日本之前，有关福岛的旅行仍然只是在虚幻的设想之中，没有被落实。

    毕竟，这个地区太敏感了。

    想起2年前的3月中旬我去夏威夷开会恰好路过日本，那时候311福岛大地震刚刚发生没几天，核电站的爆炸事故也还没得到有效处理。焦躁中，许多亲友抱怨说我选错了航班。

    福岛曾经是个美丽的地方。这个叼着瓶子、身上有鱼的北极熊图案，据说是福岛的标识。自然，富足，偏僻，憨厚是图案传达的信息。

    但现在，核事故之后的福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梦中的我，要去福岛做一次真正的旅行？

    跟随想象力的步伐走出福岛车站。我们稍事踌躇，很快脚就不听使唤地转向右前方。走出不到100步，就看到了这只太阳能辐射计量仪。

    没有人比我的梦更清晰。那仪器，那数字将终生刻在我的心中。

    此时此刻，福岛在我梦中的辐射量是0.236微西弗。我在心中查问自己这个计量到底对人类有多大的伤害。鬼使神差地，一个声音隐隐出现在耳边。

    “这是一个对人无害。但如果您想跟东京此刻的辐射比较，会发现福岛的辐射高出东京5倍以上！”

    我们这是要干什么？梦中的我再度变得恍惚。我们是来探索福岛核秘密的。想知道人类跟原子能之间的复杂关系，就必须来福岛考察。但是，我们带来这么多行李又想做什么？我们要在这里留宿吗？我们不是要马上回东京吗？采用梦中消除的办法，我们把行李交给宅急送。这些被刚刚带来的大包小包，于是先行受到保护且立刻被移出梦境返回东京。

    我还能记起梦中的那顿神秘午餐，我们看过菜单后，居然都叫了生鱼片。快吃的时候，帕特突然打开相机拍照，嘴里还喃喃地叨念：这些鱼是福岛打捞的吗？

    没有人听到她的话。除了我。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福岛之行突然变得神经紧绷。一种想逃跑的欲望支持着我们。

    争先恐后地离开城市，我们奔向乡村。

    福岛大学吸引着我们。在那里我们将被安排跟社会学家、管理学家、311受难者会面，真正倾听他们有关福岛的故事。

    在梦中，辐射计量仪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上面显示出安全的绿色。突然出现的福岛大学社会学教授June Takahashi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解释说，这个大学曾经是受到辐射污染严重的地方。后来，人们把表层的浮土全部清理，现在的辐射计量，已经比福岛市中心还低还安全。

    但是，那些被撮走的浮土，被放到了哪里？

    梦中的我，还在跟清醒与真相纠缠着。

    场景变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就穿透进入了大楼。进入了会议室。我们在听报告。

    报告者一共有四位。June教授对2011年福岛大地震和随后的海啸进行了测算，并把当时调查出的逃亡情况进行了分析。据他的数据展示，在灾难来临的时刻，女人伤亡比男人更多，老人伤亡比年轻人更多。这些数据对未来的灾难处置和预警教育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接下来，他开始用大量的篇幅谈到核电站的事故，并用阿西莫夫的小说《THE CURRENTS OF SPACE》和眉村卓的小说《突然消失的光环》讲述人类对灾难躲避的预案制定。即便是这两篇小说，对大规模的人员撤离也仅仅涉及了零星的一点。

    福岛的恢复过程以及这其中人类的躲避，特别是儿童的躲避安置，都充满了种种必要的科学计算。例如，在事故发生的早期，科学家确认必须对人类进行实时辐射检测，而孩子每日出现在露天的时间不能多于30分钟。还有关于食品和蔬菜的处置与调运，也给出了非常明确的基于数据的管理措施。

    第二位教授是负责福岛大学169多名家在辐射区必须搬迁者的紧急救援区的设计与装备。他们选择的地点是学校的体育馆，在随后的两个月中，整个体育馆被用一米左右的卡片纸分隔成多个功能区和生活区。这样的分隔依据了心理学和管理学的许多原理，舒解了人际关系的矛盾，增进了相互了解，加长了危机相处的时间，同时，给食品供应、日用品供给、卫生处置、网络服务、教育服务、甚至宠物喂养都提供了良好的管控。

    梦中的图像并不总是清晰的。在随后的两个受难者讲话中，无论是图像还是声音都显得扭曲。这位受难者在事发当天恰好孩子到旁边的县去参加活动。于是，整个事故中她所想的，就是怎样见到自己的孩子。她总结说，真正的灾难不是其他，而是家庭无法团圆。

    “我的家在福岛核电站五英里远的地方。在事情的开始，我没注意到什么。随后，直升飞机开始在上空盘旋……

    “我回去过。家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辐射量仍然是平时辐射量的许多倍……

    “社区被破坏了。这两年我辗转了六个住处。政府把我们放在临时房中不管。我对我们的政府非常不满！我们还要在这样的四散迁移中耽搁多久？

    “现在，70%的迁移者很想回去，但东电迟迟不解决土地和赔偿问题。而一些在公司任职的职员，怕公司给他们小鞋穿，也不敢站出来……    
    “剩余的30%，多数是年轻人，决定再也不回这个故乡……”

    讲话的是福岛大学管理系的学生。

    311受害者中的一位。

    三小时的讲座和“听证会”很快度过。这是我到日本之后听到的最有收获的两个讲座之一。另一个是在京都大学IPS细胞研究所。在临离开的时候，June突然走到我面前，送给我一枚纪念章。

    “这是给我的？”

    他点了点头。

    我仔细看上面的图案和文字，这是福岛人民对核污染的最终反思和答复吗？

    人总是会从梦中苏醒。科学、技术、人类发展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种怎样的复杂未来？科幻小说又能在这样的未来进程中作出怎样的贡献？

    我想，福岛之旅是日本之旅，可能也是终极之旅。


    微型辐射计量仪。带在身上两年，累计受到的辐射量，能评估人们的健康状况和环境的污染情况。这种仪器在311发生的时候大约200美元一只，由于太贵，无法全面覆盖，因此开发了一种五美元一只的简单计量仪器。但那种仪器只能给专家进行读数，个人无法获知辐射情况。据讲演者说，对福岛事故的整个过程的跟踪可以肯定，这次事故对当地环境中个体的影响小于切尔诺贝利事故。但当保罗询问当前的核事故处置的时候，教授回答说，还没找到更好的办法，那就意味着每天仍然有大量喷注到核子反应堆上的带着污染的海水回到海洋。这种持续的污染到底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影响，相信会让所有人惊魂梦醒。

    另：据寒凝说，为了推广福岛旅游，日本政府可以给在那里居住过一夜的人三年免签待遇。但有关这个法规是否仍然生效？对日本哪些地区生效？怎样获取等，都需要查证。最后一晚，我们到福岛一个很好的烧烤餐厅吃饭。日本科幻协会SFWJ告诉我们，真正的日本之旅此时可以画上圆满结束的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