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普研究杂志
为了前进而放置的里程碑
—评吴岩的《科幻文学论纲》
李兆欣
花几年的时间来准备、积累,写出一本书,似乎并不太罕见,但如果所谈的是一本科幻理论著作,就相当难得。我把吴岩的《科幻文学论纲》称为一种真正的理论研究是有它原因的。这本书从科幻在中国甚至在世界各地的处境为线索,总结了科幻作家的四种类型,并由此分析了科幻文学到底应该被归纳到怎样的文学门类之中。从这个角度来看,全书具有的创意性可能不仅仅在中国本土。
相比内地、港台或海外其他类型的科幻理论读物,这本《论纲》有如下几个重要的特点。第一,作者具有问题意识,全书始终围绕“科幻之边缘性”的主题。此书的核心是科幻的边缘性也就是常说的合法性问题。作者从权力场角度识别了科幻的边缘性,又从现代性角度阐释了科幻产生的历史基础,通过现代化过程中不同科幻“作家簇”对社会变化的反应将科幻的不同特性进行归类,最终构建了科幻文学合法性的框架。第二,作者强调方法的作用,从立论选择到课题展开,始终强调适当方法的选择。从开篇通过艾布拉姆斯的艺术理论坐标方法,对科幻研究的方法进行分类比较,确定选用权力场方法。再到通过科幻认知、态度、行动和形式的结构化分析,对权力场方法分解出的四个“作家簇”进行检验。作者对方法在科幻研究中的重视,已经超过了大陆科幻研究的所有前人。这两点看似普通,但要真正做到需要大量的查阅、积累,更需要全面深入的思考和检验,才能找到一个真正值得研究的问题和适当的研究方法。因此,完全可以认为,吴岩这本《科幻文学论纲》当之无愧成为中文科幻研究的一个里程碑,一个所有涉及中国科幻研究的问题都不能不谈的里程碑。
当然里程碑除了标识行程,其存在的更大目的是为了指引前进的方向。我在此试着指出其中几个问题,跟作者商榷,权当是通过学术讨论的方式对作者敬意。

李兆欣
首先,对于“科幻之边缘性”的主题,书中的论述是科幻产生于现代化过程中的各种不满,所归类的四个“作家簇”就是这些不满的归纳体现。而对于“作家簇”的假设,则是来自于对社会群体的特征分析。由于作者没有仔细阐述这一甄选过程和其中出现的特征值,因此我们无从得知这些群体是否具有足够的代表性,以及这些群体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代表性主要是说服力的问题,何况即使样本不够大,也是可以被文学研究所接受的。但是关系的缺失却相当遗憾,尤其是当我读完本书,感觉这四个“作家簇”与其用互不相同的特性区分为四类,其实可以按照对现代化进程的反应被归类为三种(旁观者、鼓吹者、批判者)的时候,更是有无法展开对话的遗憾。
其次,对于“边缘性”的核心概念,书中强调的是现代化过程对文化群体产生的挤压效应导致,因此更重视权力场的视角和方法。但我认为相比之下,“实验性”这一书中同样提到的特征,是对科幻核心概念的更好描述。科幻的实验性绝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结合罗伯茨的《科幻小说史》中对科幻起源的精彩分析来看,可以认为,这正是是科学方法出现而催生的现象。如果转换到这一视角,从看待世界的方法来观察科幻的操作方式,比之权力场关注社会关系的角度,更易将科幻的文本特征纳入研究。尤其重要的,是将人放在了历史的次要位置,有利于减少人群特征对文类特征的覆盖和掩饰。当然这里不是优劣和对错的问题,而是研究目的,也就是我所谓“问题选择”的结果。如果我们强调科幻文本的创造和接受,那么更适合从人的角度入手,而如果强调其结构和美学特征,从实验性角度更为有利。
第三,边缘性的问题还有一论,即科幻媒介形式发展的议题,本书没有提到这一点也是一大遗憾。当今科幻已远不止在文学领域,科幻概念已经融入大众文化,尤其是通过技术制造的幻象,成为一些被稀释到各行各业的文化符号。而与之对应的科幻具有的到底是“类型化”特征,还是某种运用元素的“模式”?科幻从短故事到长篇巨著再到电视化、电影化及至现在网络化碎片化的进程,和现代化过程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些不同形式下科幻如何对科学话语进行表达,造成什么效果?都是正在发生而值得研究的问题。

最后轮到书中所述的“界外知识”特征,我更愿意称之为“伪知识”,因为这中间大部分都不是随着人类知识边界拓展就可以获得的,而主要是两类:已经被证伪的错知识,不可能被证伪的非知识。这两类都不是需要去验证的。对于这种状况,我认为科幻作者越来越不重视科学知识的实质内容,就算从前不是,但随着现代科学的进展,现在几乎全都都在对科学话语进行曲解和转意的操作。因此我们不应当继续关注科幻对科学或者科普的直接效用,甚而因其在此方面的失效而否认科幻的意义。我们应当承认将这些被扭曲使用的话语作为读者阅读的前提放入文本的合法性,同时看到这种“伪”性已经超出了科幻实验性本质的许可,反映了科学本身隐含的不可靠性质,更是为了遵守“阅读-接受”的规则而付出的代价,其换来的就是文本更高的可靠性,反映了科幻的文化产品本质。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又能看到科幻受到现代化进程的影响:科幻在现代化的体制下,成为制造出来的商品,就必须首先遵守生产和消费的规则,满足受众的要求。
归根结底,我希望和吴岩老师展开的对话是关于语言学的。从某种程度上,我们认识世界的样子,取决于我们选择的语言。在这里展开的对话,是智力和视野的碰撞,也是科幻理论研究最为让人陶醉的原因。
能有一本类型文学的专著在中国出版,是一个值得庆幸的事情!
载《科普研究》2012年4期89-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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