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亭眼中的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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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科幻文学 |
韩松和姬少亭,象是一部科幻大片的剧照
宇宙的观察者韩松
小姬
发表于《科幻世界》09年3期
死后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存在,仍然是心灵深处悄悄猜度着的。——《宇宙墓碑》
有一个人,总在暗处默默观察我们。而我们,就像薛定谔盒子里的猫,被他观察着,从而坍缩为某一个状态,否则就会立即变成量子叠加态。
这个人,就是韩松。
作为一个冷静的宇宙观察者,沉默地看着我们这个世界。思考,并且写作。
【我眼中的是世界就是阴郁的、忧伤的】
有些小说你看过一次就掉进去了。其中一篇叫做《深渊》。
十万年后,人类沉入海底,互食、搏斗、乱伦、绝望……一切都建立在原始的生存欲望之上。
那时候的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很多天看蓝色的天空都是灰暗的,呼吸的时候总感觉被黑色的、浓稠的、咸腥的海水包围着。心里默叹,这才是真正的科幻小说。
中学时候的我,最能够被科幻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每个月最盼着的事情就买本《科幻世界》,好像生存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上面。我还喜欢卷起书本来看,好像秀才吟诵古文一样,看完一篇小说,把头从书中抬起,好像暮地回到了灯光明亮却乏味的现实世界。我很羡慕我那时的感受。
而韩松,现在还能给我这样的感受。
有个北师大的科幻研究生说,韩松的科幻小说就是隐喻。我深以为是。
记得《科幻世界》曾经在某篇的开头评论他,说他随手堆砌意象,就是文字迷宫。
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我眼中的世界是阴郁的、忧伤的,甚至,是绝望的。”
是的,在深渊里面,千钧的红色海水压在人类皮肤之上,刚一出生就感受到了生存的压力。“无计其数的海生细菌、底栖生物、浮游生物和游泳生物,于一夜间获得了发光的本领,而已万丈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片,也孢子般闪闪飞舞,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
绮丽诡异的海底世界在韩松笔下轻轻松松生长出来,仿佛本来应该如此。又留下诸多悬念——人类为何至此?海水为何是红色?金属碎片意味着什么?海底生活是什么样的?人类将会怎样?
韩松随手把人类丢弃在海底极端环境下,然后自由地展开一个人的思维实验。我总觉得,他其实在很远的地方,观察着,默不作声。而我,才在这深海里。
刘慈欣说:“韩松描写的世界是我在所有科幻小说中见过的最黑暗的,在那个世界中光明和希望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韩松的迷宫是很难走出来的。包括他自己,也会找不到出口。比如那篇《逃出忧山》。
文中跟感情不和妻子的韩愈,因为被妻子要挟“把知道的一切向单位揭发”,不得不跟妻子到了结识对方的地方:忧山。妻子希望借此恢复感情,而韩愈希望摆脱妻子——恍惚间,却猛然发现城已成空城。而一整天身心具疲的逃亡也未能离开这个地方。
身为物理学家的韩愈认为,“物质波实际上是时空场振荡波。……人的存在是一种时空场振荡。思维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世界其实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
“因此,一但振荡的频率调谐准,物质便可以在各个时空中搬运转换。可以从此空间进入彼空间,可以从此时间进入彼时间,可以从低维世界瞬间切入高维世界,也就是从普通人的眼中消失。反过来,不存在的物质
可以制造,不存在的世界也可以制造,连人的思维也可以制造。一切取决于频率。”
而他们,正是在时空转换的条件下,被阴谋圈在了这里,或者说被遗弃在这里。
最后,妻子也消失了。所有的建筑物开始像碎纸片一样坍塌。
韩愈在极端的恐惧和寂寞下化为了那尊大佛。拥有洞悉世事的眼光和塑造一切的能力。而遥远的彼端传出的声音,还在告诉她,一切不过都是骗局。
韩松让韩愈站在一个人的寂寞里,站在空阔的高处,思考韩松一直想思考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何而来?我要向哪里去?
文章结尾处,韩愈却回到实验室,妻子拿着车票,要跟他去忧山。
这是一个封闭的环。仿佛永远不能抵达尽头,又仿佛永远在时空震荡中幽闭。
这就是韩松的世界。
吴岩说,韩松写作主要靠的是直觉。韩松说,这样的直觉是“天生的”。“世界似乎本应如此。”
【你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当年的“京城四少”之一的严蓬说,韩松就是跟着《科幻世界》的笔会去了趟乐山大佛。当时大家玩的都很开心,韩松话也不多,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想法,但是后来之后就有了这篇。“你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在1996年的《光明日报》上,记者介绍他时说:“韩松性格谦和内敛,不大参加社交活动。我与他只见过一面。观其体貌举止、颇似日人。且人与文相类,如深井一般,表面波澜不惊,但内涵深不可测。”
我对着这句“外表波澜不惊,内心深不可测”煞是喜欢。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新华社对外部的新生交流会上,他把自己藏在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后面,用很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做记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发现力。
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很多人都快昏昏欲睡,我却非常精神,一个字一个字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心理直叹:这个人很特别!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写《看的恐惧》的韩松……
那篇小说里面,一个孩子睁开了他额头上的一排眼睛,在任意时空观察任何人的任何行为,让每个人都想瘟疫一样沾染上被看的恐惧。
很久,我都不能把一个严肃的新闻机构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
再后来,看见他的博文《唐山大地震真的发生过吗?》。他用纪实的文风讲述了唐山地中的缺失——没有尸体的照片、推迟三年公布的死亡人数等等。在留言里的一片骂声中一句话也没有解释。
我暗自揣度,他想说的只是批判新闻报道的种种不足,只是大多数人不能理解他的行文方式。他的博文大多都遭受了这样的攻击,因为他的本意往往被他自己藏得很深。真实的新闻事件也往往被他赋予或奇异或深刻的角度——他总是站在不同的地方,看我我们这个世界。
其实,他就带给我们看的恐惧。
在他眼中,上班时间的拥挤地铁会带你去未知的世界,畸变和自食将会向藤蔓一样缠绕着你;圆头圆脑的福娃会变成狰狞的野兽,半夜在废墟上挖尸体出来吃;宁静的蓝色大海会染满血腥和红色藻类,钻进你的大脑,侵蚀你的意志。
记者这个职业给了他观察这个世界的机会,而科幻给了他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能力。
他的好朋友、科幻研究者吴岩说,韩松对外界的感知放得很开,奥运、神七、第十大行星……没有他不关注的内容。
“他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吴岩说。
因为他让自己成为了一个介乎现实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间的生存者。
“在喜欢科幻的人眼里,是存在另一个世界的。” 他说。不管现实多么繁复和冗闷,他都要时常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在三年前就对我说过:“拥有另一个世界是幸福的。”
作为一个记者,韩松可能没办法让自己的眼光脱离开现实世界里当下发生的最新的事物上。这 可能是做记者的一种偏执,也许,对他而言,亦是一种快乐。
在韩松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红色海洋》的序言里,吴岩写道:思考和写作是韩松最大的乐趣。
吴岩说,韩松随身都会携带一个小本,想到什么都掏出来记下来。他还戏称自己是“5分钟写作”——上班前5分钟和下班前5分钟。我看了他博文的发布时间,大概都是在这个时段。
1997年第一届科幻大会时,美国《新闻周刊》曾经采访过他,说他“在白天忙于新华社的新闻工作,而在夜晚写着阴郁而诡异的故事……”
韩松很沉默,话很少,说话节奏很慢,语音很低沉,有时甚至过于沙哑,听上去只有疲惫。
韩松写字很快,打字也很是很快。我却永远不知道他的小黑本里面藏着什么。
在他送给我的唯一一本书里,他写了一句话:“翻开他世界的扉页。”
这一页翻开了之后,会是什么呢?
【海洋、海洋、海洋】
韩松说,《红色海洋》是“献给最正宗的海”的。
他在后记中写道:“在见到那片奇异的海之前,我几乎放弃了这本书。”
韩松说他与海算是有缘了。
“第一次见到海是在越南。后来有经历过不少的海,都游戏而过,都无所谓。甚至,还在珠峰脚下采集到了来自远古深海的贝类化石,也不过如此。但这一次却被巨大的漩涡吸到了底。”
“但为什么是这一片海呢?”他写道。
科幻迷吕蕤冰写过很多韩松小说评论,他说他一直很想知道那片海在哪里,还托我问过韩松。
韩松沉默而不答。于是这片海就成了悬案。
海是韩松作品里一个重要的意象,不管是在小说、杂文,还是在诗歌里面。
看得多了,我时常觉得,就连宇宙都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姿态,就四面涌来的海水一样令人窒息。
大刘觉得,韩松的小说中似乎有一种“反海洋”意象。
“就是说,他能够把像海洋或宇宙这样象征着广阔的东西,变得极其封闭和压抑,人处于其中能得幽闭症,这无疑是一种让人惊叹的文学能力……”
韩松对大海,是有崇敬的。
在《深渊》里面,人类回到了最初孕育生命的“原汤”里面。在《天下之水》里面,水成了有生命体。在《美女狩猎指南》里面,包围小岛的,就是海。在《台湾漂移》中,海岛推移着海水,慢慢靠近大陆。
除了直接描写海水,他小说里的其他意象也常常给我留下海水的印象。
比如《宇宙墓碑》里的黑色的无尽的宇宙,比如《地铁惊变》里的没有光亮的未知空间,比如他的诗歌《深夜》里面“深夜里万物停止了走动,才可以把僵尸完全置放在原地。扭头去寻找量子的涨落,看见真实张开了赤裸的静默。”
对,他也是一个诗人。
他的为人也很像一片海。静默。包容。内敛。害羞。深不可测。
他写文章的时候,应该也是在自己的海洋里悠游,或者挣扎吧。
我记得刘慈欣说过如果他构筑的是科幻的天空,那老王构筑的就是科幻的大地。
那么,我觉得,大角是空气,韩松是海洋。
他对海的宗教般的痴迷终于在红色海洋里爆发出来,近40万字,全部都是在说海。
那些短篇被海水般虚无又真实的时间链条串起来,展现出若有若无的联系,这种联系好像无处不在,而当你真正去捕捉的时候,又消失了。
吕蕤冰就说:“当你阅读《红色海洋》的任何一部分时,你惊喜地发现,这是史诗的一部分;但是综观全书,史诗的感觉消失了:全书没有史诗的连贯,似乎只是一个短篇小说集,其间只有一种确实存在却又捉摸不定的联系。”
吴岩说:“这是韩松的写作习惯造成的,他太忙了,没有完整的写作时间。”言语间尽是遗憾。
韩松的小说虽然没有巨大的受众,但是却惹来许许多多的评论,网上的科幻迷和吴岩的科幻研究生,都很喜欢就韩松发表评议,而且大多是些深奥的议论,有些,连韩松自己都要想上很久。
吴岩有位学生说,韩松是“唯一的韩松”,他在看似血腥暴力的描写中,想表达的其实是内心对美好的认识。
而吴岩在《红色海洋》序:如果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或者法国出版家黑泽尔至今还活着,并且还保持着他们那种青春般敏锐的眼光,在读过《红色海洋》之后,是否也会像阅读过托斯妥耶夫斯基或者凡尔纳的小说后那样“彻夜不眠”和“奔走相告”呢?
吕蕤冰在自己的评论中,引用了吴岩的话,并接着写道:“我不是别林斯基,也不是黑泽尔,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虽然为了《红色海洋》‘彻夜不眠’,但是,我又能向谁‘奔走相告’呢?向你们,所有能够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们。我要让你们像我一样为了《红色海洋》彻夜不眠。”
是啊,我要让你们像我一样为了《红色海洋》彻夜不眠。
【睡觉不能关灯,我会害怕】
韩松的小说会给我恐惧的感觉。甚至是纪实杂文类的《鬼的现场调查》也会让我害怕。
但是他本人却怕鬼。
吴岩说,在2007年日本科幻大会的时候,韩松对他说:“睡觉不能关灯,我会害怕。怕鬼……”
这句话让我开心了很久。陈楸帆也曾经证实过这一点,说07年四川科幻大会的时候,他们俩住一个屋(主办方大概认为他们俩风格很像,比较有共同语言……),陈楸帆回房间的时候看到韩松早早就睡了,而且没有关灯……
在日本的时候,立原透耶给他看过手相,说有一条纹与她相同,有这条线的人,都会怕鬼。
韩松是重庆人,个子不高,今年40出头,喜欢穿运动衣和带破洞的牛仔裤,戴一个运动帽,还喜欢背着他的大书包,里面放着电脑。据与他年龄相仿的同事透露,奥运期间他天天被人在街上拦住,要安检他。
更出人意料都是,这个同事说他的书包里面什么都有:电脑、手电筒、压缩饼干、和水。好像随时都是世界末日。
这一点,我可没有考证过……
但是破洞牛仔裤我倒是见过好几条了。
他还说年轻的时候会翻墙、会打架。
韩松,的确是有另一面的。很可爱,很羞涩,很温和。连拿走我们送他的一个甜筒冰淇淋都要犹豫很久……还会站在办公室门口踮着脚尖一晃一晃地问:谁谁谁在不在……
一次和同事们一起吃饭,古香古色的庭院里养着一只足月的小猫,叫起来奶声奶气,我们一群女孩子拥上去围着猫玩。韩松也走过来,温柔地一遍一遍抚摸着小猫,用十分好奇十分讨巧的语气说:“好可爱的猫啊!好乖啊!怎么那么乖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乖的小猫……”
他自顾自地摸着小猫,我们一群人目瞪口呆看着他……
另一次和同事们K歌。这件事基本上离一个新华社领导比较遥远。韩松一直害羞地坐在角落里,只喝水。
后来被大家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唱一首歌。
他唱的是,周杰伦的《简单爱》……
“想这样没担忧 唱着歌 一直走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 的手不放开
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你 靠着我的肩膀
你 在我胸口睡着
像这样的生活 我爱你 你爱我
想~~~~~~简简单单~~~爱”
除了海水,韩松的周身还充盈着一种轻盈的透明的空气,就像大角。这种感觉很纯真,很空灵。
韩松说他也很喜欢九州,他觉得九州很空灵,用宏大的野心构筑了一个架空的世界。他认为幻想没有疆界,奇幻跟科幻都是可以表达他的思想的平台。
大角也说过喜欢韩松的作品。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气场很合呗。”
韩松也喜欢动画片,尤其喜欢宫崎骏。“你看《哈尔的移动城堡》拍得多好哇!”
他的内心住着一个小孩。
【我……脸红了……】
韩松很容易害羞。
他在科幻大会很低调,把自己隐匿于人群,拿着黑色相机和黑色电脑到处听课、拍照、记录——观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科幻迷。可是很多人还是把他认了出来,让他签名,签在书上、签在衣服上,韩松像一个孩子一样高兴,回去后,他在博客上写道:
“我没有想到有那么多的人能认出我,并来要我签名。签到本子上也签到衣服上,签到我写的书上。有几个黑龙江来的,说明天能不能去机场送我,因为话没有说够。有时我躲在一边的椅子上,有过路的科幻迷一眼看见,就停下来过来问我是不是韩松。我在快餐店吃饭,也有一个女孩子科幻迷远远给我端了一碗汤来要我喝。还有个老外科幻迷拿着《宇宙墓碑》来找我签名。”
我站在一旁给他拍了很多照片,我从来没有看到韩松笑的那么开心。那是发内心的。
“对于我来说这种热情是第一次。科幻迷实在是太令人感动和吃惊了。两个江西来的女孩买不到火车票,是一路站着过来的,说爬也要爬到成都。还有从福建来的,从湖北来的……总是是从全国各地来的。所以尼尔·盖曼说,‘作者是需要读者的。’”
“说实话,我有生第一次感到脸红了,觉得作为作者,我写了那么多晦涩的阴暗的恐怖的下流的他们看不懂的东西,还让他们花钱去买,而且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大概以后一段时间也改不了。”
我不希望看到他的改变。在诡谲的气氛下,他在用发亮的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眼光中隐隐透出他最真实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