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氘cool小说·《无赦》
峻宇梁背着宝剑,迎着太阳又走了一天,才终于隐约见到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
炊烟袅袅,夕阳模糊地映红了一片天。
路边,一个扎着辫子的红鼻子小孩狠狠地扔了一块石子,石子打在剑鞘上,嗵的一声,好像里面是空的一样。峻宇梁并没有回头,拖着枯骨一样的身体,假装聋子一样走了过去,小孩吓得愣了半晌,于是恶恶地冲着他滋滋牙,拔腿跑掉了。
村子尽头的一座木屋,和一株老迈的柏树歪斜着身子,好像在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门吱扭一声自己开了。屋子里的老者冷冷地背对着他。
约莫有一袋烟的工夫,峻宇梁才开口:“请教了,可有水喝么?”
老者只叹息了一声:“有是有的,可惜是有毒的。”
峻宇梁的嘴唇干裂得流出了血,一只乌鸦哀鸣了一声。
“请教了,可有干粮么?”
“唉,有是有的,可惜是腐烂的。”
天色渐渐黑到可以掌灯的样子了,老者僵直地走到桌前,点上昏黄的油灯,抬眼望了峻宇梁一望,略略打量了一番:“不过,酒肉倒是还有一些的,若不嫌弃,不妨到屋中一用。”
峻宇梁终于迈步进了屋,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无鞘青剑。那剑长久不曾饮血,幽幽泛着饥饿的青光。峻宇梁从容地将背上的剑取下放在木桌上,淡淡地说:“酒肉的话,就不必烦劳了,我将远行,不便久留。”
老者眼神黯淡下来:“你是来夺剑的?”
峻宇梁摇头:“锋利只会加深我的伤,于我是有害的。”
“那么,你是来报仇的?”
峻宇梁摇头:“仇恨只能熬干我的血,于我是有损的。”
“那么,你是拿了别人的钱,替人行刺么?”
峻宇梁眉只说:“钱财只会毒害我的心,于我是可厌的。”
“那么,你想打败我扬名么?”
“虚名只会迷惑我的眼,于我是无益的。”
“那么,”老者眼睛中射出两道光:“你是来寻死的?”
“死在这里也许不是坏事……我知道,许多人专程跑来,只为求你赐他们一死,”峻宇梁硬硬地说,身子一动不动,眼却避开那两道光:“然而,如鬼魂一般地永远游荡在世上,或者真的能有半分乐趣吧,但却是我所不喜欢的。我并非来要你用你的剑来赐我一死以求永生,”峻宇梁略略顿了顿,然后稳稳地说:“我来只是为取你的命。”
老者的脸色忽然晴朗起来,嘴角微扬,笑了两笑:“你来只是为取我的命?”
“只为取你的命。”峻宇梁清清楚楚地交待了一声。
“这倒是件好事,”老者说着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倘不为别的,专为取我的命的话。”
“也许吧。”峻宇梁也在桌旁的一张老旧的木凳上坐下来。
“可是我的命于你又有何用呢?”老者饶有兴味地问。
“并无什么用处。然而既然已经来了,取还是要取的,但并无什么用处。”峻宇梁盯着地面说。
“但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取得走呢?”老者兴趣不减,很有要开玩笑的打算。
“倘若你不肯,我只好硬取了。”
老者干笑了两声,镇定地问:“你不怕反留下自己的命么?我这屋后的空地已埋了不少的人,如今他们的魂魄已经出了壳,正在外面自在,”老者说着用手一指门外,“倘若失手,你的魂也要住到他们中间,白天如人一般地欢喜悲哀,却只能嗅着人间的色,体味心中深处的空,于是在晚上阴冷的月光下凄厉地哭泣,恨不能和那树下的躯壳一同腐烂,如你所言,这样地躺在他们中,可会舒服的么?”
“我从不曾败过。”峻宇梁平静地说,唇上的裂口一阵地疼痒,然后又流出了血来。
“唉,这话我年轻时也是说过的。”老者摇摇头,站起身,走进一扇门的后面,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坛酒。老者将酒坛稳稳地放在桌上,轻轻地启开,于是一股陈年的酒香立刻飘散进空中,引得峻宇梁也忍不住地赞到:“好酒。”
老者微微一笑:“自然……前一次来杀我的人不是为了别的,只为这一坛酒。他使起剑来,日月也都没了光辉,天地也都失色,招招都是虚无,势势都是变化,真是世间少有的高明。可惜他只为这一坛酒便送了性命,如今做了冤鬼,求生已经不能,求死却也不得,虽然家里守着千坛万罐的美酒,却一口也喝不下,唉……”老者一边叹息一边拿起一只木碗,倒出一碗酒来放在峻宇梁面前:“喝罢!不要可惜了这酒。”峻宇梁忧郁着的时候老者又说:“你若喝了这酒,我也许会将头送给你也不一定。”峻宇梁舔了舔干裂的唇,便一只手端起木碗将酒喝干了。
“多谢。”峻宇梁肚中火辣辣地,嘴上却依旧平静:“那么,你可有什么要交待的?”
老者自己倒出一碗酒来,眼望着峻宇梁:“倒是有一桩心事,但既然命不久矣,倒也不必说了。”说完便扬头将酒喝干了。
峻宇梁手放在桌子上,离剑不过一尺,语气第一次地哀伤起来:“唉,还是讲出来的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老者就走到墙边,摘下那柄无鞘的青剑,轻轻地放在峻宇梁那柄剑的旁边,欣慰地说:“这剑配你的鞘真是合适的很。既然你只背着一个空鞘,不如将这剑送你罢。”
峻宇梁神色显出了慌张:“这不好!我并非为此剑而来。”
老者点点头:“这我是知道的,你不是为了此剑而来,便可以带走这剑。倘她落在别人手中,也总免不了更多的事端,只有你能保管这剑。你既要取走我的命,也必将带着这剑,这是注定不可变改的。”老者顿了顿,温和地说,“这剑也久未饮血,你取我的命倒不妨用她。她饮过许多人的血,却只差我的了。”
峻宇梁愣了一阵,才很为难地说:“那,恐怕只能如此了……”
“这便好。”老者又倒了一碗酒,端到唇边时却忽然停住,抬眼望着峻宇梁模糊的脸郑重地说:“你要记住:杀了我后要割下我的头,装在木匣中,用蜂蜡封好,提着走三天,万不可让它落地,不然它便会生根,我便仍然鬼影一样地死不了。三天后再埋到土里,那时我才死得安宁彻底,永不再活过来。”
峻宇梁用力点点头:“我记住了。”
“这便好!你万不可让我活过来,更不可令我的魂与壳分离开,你必令它们一同腐朽,直到化为尘土,否则,我将永世痛苦,也必寻你复仇。”
峻宇梁点点头,老者舒展了眉,端起木碗,将酒一口喝干,然后望着峻宇梁,从容地说:“我的话已说尽了。”
“那么,请。”峻宇梁站起身,老者就转过头。峻宇梁拿起青剑,细细地看了一番,剑身光亮如玉石,轻如蝉翅,确是天下无双的好剑。峻宇梁手腕一翻,头便与身体分开了。
峻宇梁提着木匣走了三日,以为天下总可以太平几日了。不料刚买了一双新的草鞋在客栈住下,便引起了几个眉目不正的人的注意,结果不得不半夜时离开了客栈。谁想那伙人等在路上,他只好将他们全部打倒,才暂时摆脱了纠缠。而那村落里的冤魂们也哀泣着在他身后一路跟随,直到第三日黄昏时分,那木匣随着里面的头颅一同干枯,他才在一棵直直的柳树下葬了那颗人头,冤魂们也终于不再跟随,各自散去了。峻宇梁心中盘算着以后的日子,如今他背着回荒剑,也就背负了重任,以后找上来的人会多起来,但也本该早早料到。这样想着,站立了一会,直到晚风萧瑟了,才转身朝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路走了下去。
(完)
By 飞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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