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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0四年,七月十七日夜晚,台北的一场「外星人降临地球六十年」庆生会,是由我的几位博士生﹐包括工研院电通所长林宝树、资策会执行长柯志升、逢甲大学校长刘安生等人为我发起。这是我旅美三十几年第一次在台湾过六十岁生日,看到文教学术、出版界旧识好友云集,众声喧哗中,外星人与科幻话题不绝于耳,深为喜悦感动。
庆生会中,一辈子长居台湾的科幻老友黄海也受邀到场了,我在他身上读到了乡土情与科幻心的交集,令我感动也感伤。黄海是一个曾经在少年时代与台湾文学前辈作家锺理和同样动过肺部大手术的人,却在病魔手中死里逃生,之后一辈子体力孱弱。黄海的苦难创痛比之与我至深且巨。在外国,不少科幻小说迷或作者都是身心受到挫伤的人。从这点来看,科幻文学是在非现实里找到新的精神依托,所以我说它是「现代人的神话」。黄海随后则将科幻与童话挂钩,创造其个人在儿童文学领域的成就。正如已经去世的作家林耀德在1993年七月《幼狮文艺》的〈台湾当代科幻文学〉说的:「黄 海是台湾科幻文学史中一个不可遗忘的角色,因为他的存在,使得科幻史能够上溯到六十年代……」傅吉毅在他中央大学的硕士论文《台湾科幻幻小说的文化考察──1968-2001》中则指出「在台湾科幻小说史上,黄海可以说是一个开创性人物。」因此,说黄海是我的科幻兄弟一点也为不为过。
回想当年,一九六八──我无意中开启了台湾的「科幻纪元」,黄海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加入这一行列,一路走来,他始终自称本土的苦行僧,令人钦敬。记得那是我二十四岁时候,正在柏克莱大学撰写博士论文,去国怀乡,苦闷情绪难抑,一时跳脱出来写了《超人列传》。一九六九年十月,又在林海音的纯文学月刊发表〈奔月之后──兼论科学幻想小说〉文中首创「科幻小说」一词,并且简称「科幻」。这是中文里首度有了「科幻」一词。
我当初定「科幻小说」这个名词,是有别于「科学幻想小说」的。科学幻想小说应该是根据科学而产生的幻想小说,有很强烈的科学意味,小说里的科学「比重」要大,尽可能不违背科学道理。我提出的「科幻小说」,是认知到它既然已经形成一个新的文类,就突破了单纯的科学,也突破了单纯的幻想。「科幻」两个字本来就分不开,不只是科学,也不只是幻想,是两者合而一的,不偏向科学或幻想任一方。它既不完全是科学,也不完全是幻想,不必去一再追问它是否合乎科学或者通通是幻想,新文类必然逐渐形成它独有的艺术观。
台湾科幻文学的起源和发展,做为我的科幻兄弟黄海的这本大着加深了我的科幻文学回忆,以下将黄海书中的论述加以简化说明:从1956年香港出版的赵滋潘三本「科学故事」在台发行,为科幻小说的滥觞。1968年九月、十月,张晓风和我先后发表了科幻创作,正是著名的科幻电影《二00一年太空漫游》在台首映不久﹐同年的年底黄海持续耕耘。迄1970年代中期,有关百慕达三角、史前文明、外星人、飞碟等书风行世界,吕应钟翻译出版最多。而当时在美国的我,不断译介世界科幻名作并兼发表创作,在媒体鼓吹,造成文学界的深巨影响。倪匡的大众化科幻加入媒体,《星际大战》、《第三类接触》电影带来科幻热潮。「科幻小说」、「科幻文学」这一概念和名词,终在1980年代前后在台湾形成共识。此后,科幻出版与创作呈现百花齐放,与大陆在文革后兴起的科幻小说创作不约而同成为高峰期。1990年代我创办《幻象》杂志,举办科幻奖,主流文学作家也纷投入,兼写科幻创作,如叶言都、黄凡、宋泽莱、张大春、平路、陈克华、张启疆、纪大伟、林耀德、心岱、杨照、洪凌…迭有佳构,形成了台湾科幻文学追求「文以载道」,不与通俗文学合流的特色。黄海也因《大鼻国历险记》科幻童话于1989年获颁国家文艺奖。二十世纪末至今,台湾各大学纷纷开设科幻课程,有关科幻文学研究的硕士、博士论文也不断出现。交通大学成立科幻学术研究中心,叶李华致力创作之外,成为台湾推展科幻文学的总舵手,目前则以倪匡科幻奖为中心,凝聚华文世界的科幻创作动力。新进作家张草、苏逸平、李知昂、夏佩尔、李伍熏…成为中坚主力。
黄海以他数十年创作经验的领悟和探索心得,归纳建构出他的科幻文学史观,前二篇说明狭义科幻与广义科幻的定义,并认为科幻作家应将科学与科幻分清,不致陷入「伪科学」的陷阱。台湾科幻文学自一九八0年以来的重要特色或传统,是环保生态的议题与反乌托邦思潮。科幻是「人文与科学」两座大山之间的彩虹或谷中玫瑰;科幻小说,是一种童话特质的文学;科幻小说定义的最大公约数是「合理的(超现实)想象,或看似合理的(超现实)想象」,科幻小说是介于通俗文与与严肃文学之间的中间文学。黄海行文中夹叙夹议,皆有其精辟独创之处,可惜也许篇幅所限没有详尽评介所有作家和其作品,无法巨细靡遗,面面俱到,但已足够成为鸟瞰式的回忆论述。第三篇对于科幻、科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叙述科幻小说与科学发展之间的互动,展望未来的科学发展,并兼述其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显见黄海多年累积的科普知识,得以为用,这是从事文学工作者难能可贵的一面。对于主流文学与科幻文学的交集,黄海认为优秀科幻小说自然会被主流文学所认同,这与他在交大科幻学术会议中主张的科幻小说的科幻元素面临枯竭,科幻向人文靠拢,以哲理思考代替代替科学思考,才是未来方向。这也呼应了我过去的主张-──从《星云组曲》等一连串作品,所标举出来的「文以载道」的科幻文学典型,也就是人文精神的严肃性。「道」是无所不在的,连结关键在于如何抓到科幻小说的精髓,但,实在没有必要强调科幻小说的科学性,重要的是人文关怀的情操。
科幻小说的通俗性与严肃性问题,令人迷惑,也常引发争议,诚如大陆学者陈思和在他的〈创意与可读性─-试论台湾当代科幻与通俗文类的关系〉一文所说,当年《星云组曲》的结集出版与倪匡科幻小说的引进「预示了科幻小说质的提升」以及「科幻通俗性取得了质的认同」。黄海除了分析考察科幻文学在台湾发展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背景,并择若干作品略作评述。他比较两岸科幻小说发展异同,叙述一九八八年首度访问大陆,与大陆著名科幻作家叶永烈、姜云生的访问经过,一九九二年更与吴岩、郑文光在北京会面。黄海的个人创作心路历程、技巧心得、演讲、接受访谈等内容,也公诸于世。包括成人科幻与儿童科幻的写作奥秘,提供了「科幻元素表」供写作者参考,对于科与儿童文学的交集、科幻小说未来发展方向,也有具体论列。根据黄海的说法,书名「薪火录」意味着非仅个人观点,也兼及全体科幻创作者不熄的薪火传承,因此我说它是我科幻兄弟的「点灯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