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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骄兵玉米秸秆河渠王泽宝 |
分类: 往事回忆 |
六月,是我最最恐惧的月份。我惧怕听到布谷鸟六月的歌唱,金黄色的麦浪对于我来说则是无边的苦海。体弱又加上左撇子,使我在收割麦子的田野里成为最最拙笨的一个。割麦子的镰刀在铸造时压根就没考虑到左撇子使用者的困难,双腿不断被镰刀砍伤碰破,腰酸背疼地顶着烈日,每人一根垄。如“国足”在世界的排行一样,我一直是最后一名。当众人早已把我甩在后边时,那种永远追赶不上的尴尬和苦恼深深折磨着我……
魏宝清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后,以讥笑地口吻厉声道:“加个大尾巴,寒碜不?!”别人都把已割倒的麦子放在动态的臂上,以便于随时打捆,但我如果放在本来就不灵活的臂上,就无法继续割麦子了,只好夹在双腿之间。这种外观的寒碜倒无所谓,我最在乎的就是被众人抛弃的很远很远。尽管一年就十天麦收,但我为此却要恐惧一年。如今,如果我偶尔做噩梦,十有八九是魏宝清派我去割麦子。 
才伐倒不久的玉米秸秆高大而沉重,为了便于马车运输,必须把地里的所有玉米秸秆捆绑好,搬运到地头的路旁。迎着西北风我一路小跑地向外背、拽,魏宝清在后边驱赶着,不让放慢步伐。几次要在逆风中跌倒,我有种预感:如果一旦倒下,我可能就真的再不会起来……
冬天,是农民一年中最为安逸的两个月。可是,我们家却例外,因为缺乏肥料,我们听从农民劝导,就在冰封的老魏坑上挖掘河泥,晾晒后掺入草木灰成为肥料。冰冷刺骨的黎明,我们姐弟三人肩扛长长的捆绑着大铁勺的木杆来到冰面。用铁镐吃力地刨开一个冰洞,把长杆徐徐伸进坑塘的底部,用力挖一勺淤泥,再慢慢拉上来,随即被薄冰覆盖的木杆,把我们冻得红肿的两手又紧紧粘连在一起。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寒冷,从手指一直钻透到心里。
还忘不了一次干渴之极,我被迫喝路旁积留许久、已经长满青苔的雨水;忘不了我去掏粪,独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把粪汤四溅在我的嘴里和脸上的情景;
忘不了……
只盼望有一天,我最终逃离这片渗透着无数血汗和泪水的土地,挣脱出目睹我太多耻辱和愤懑的村庄。
1975年9月,当我终于离开王辛庄时,魏宝清却已经下台,王泽宝兄弟成为队长,虽然还苦还累,但我们精神和人格上则不会再遭受摧残和歧视了。
临行前的几天,我分别与黧和王泽宝度过了两个难忘的晚上。
黧揣着一个深绿色的塑料皮日记本来到我的面前,深情地把它送给我:“你用它记录改变命运的第一天吧!”(1975年9月3日回京第一天,我就用它开始记录自己的新生活)我翻开扉页,黧写道:
送给:
陈子堃同学留念
祝进步
我将日记本默默合上,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不知是敞开还是从此合上?她用她那双凄婉的大眼睛凝视着我:“子堃,不用管我,只要你能好好生活……”
我们来到院外的杨树丛,昔日的幼苗茁壮成长,我们习惯性地又各自倚靠着一棵杨树,互相对视着。初秋的夜晚分外凉爽,树叶在微风中轻轻颤抖,我们的心也在颤抖。
“你会给我来信吗?”
“当然会!”
“你还能坚持写吗?”
“能坚持。”
“写完还给我看吗?”
“归你保管!”
夜已很深。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农活很忙,黧明天清晨还要出工,只得依依不舍地走回村东头。我送她,沿途各家的狗狂吠不止,直到老王坑旁,她说:“到了,你回去吧。”老王坑寂静的水面倒映着我俩的身影,我们静静地看到池塘上的倒影,突然,黧朝水面踢进一粒石子,她惨淡地笑道:“瞧,结束了。”
她迅速推门进院,渐渐平息的水面,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黑影。
2日晚上,王泽宝来看望我。我提议让他陪我围绕着村庄转一圈。从西坟、小树坑、刺榆树到烧锅地,一直走到连接王辛庄与井上的河渠大桥。我们坐在石柱旁,渠水在脚下轻轻流淌。河渠两岸的土地都是走向成熟的庄稼,但是,我和泽宝都没有迎接收获的喜悦。
“子堃,你终于走了!我为你高兴。”
“是呀,我熬出了头,你却还留在这里,我又无能为力……”
“你别难过。我留在这儿总比你在这儿好受。”
“泽宝,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关照和理解。”
“你别这么说,我也没帮你什么,你的心太重,幸好……”
“我怎么突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呢?”我由衷地问泽宝。
“那是呀,你在这儿生活了六年,何况你妈和齐堃还在这里。”
“你要替我照顾齐堃……”
我们在这个桥头谈了很久很久,以后我回来度假,也不可能再有这样充足的时间促膝长谈了。或许,这也是我们一生里在这个地方惟一的一次长谈。
“泽宝,回去吧!你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
“好吧,你也得早起,几点到北务公社集合?”
“8点。”我难过得有些说不出来话。
“再嘱咐你一遍:骄兵宜败。”
握手的瞬间,王泽宝把一册日记本塞在我手里。
回家打开蓝色塑料皮,扉页写道:
陈子堃
留念
人有四方之志,
鸡有不夜之鸣。
骄兵宜败,
谦虚为重。
我能够设想出来,泽宝对我终于得以逃离,充满怎样喜悦又酸楚的复杂心情,更能想象出来,我走后留给黧怎样的痛苦、孤独、悲伤和无助。
二姐在一年前率先“刑满释放”,但弟弟的“刑期”还是遥遥无期。我强忍着泪水,让弟弟别着急,我们会想尽办法早日营救他的。一辆灰色的“130”,迅速把我与周边几个村同样家庭的青年从北务公社的集合点拉走了。两个小时后,拐进一条狭窄、破烂的小巷,这是北京城内最最贫困的龙潭湖地区边缘。我将在这里的一家小工厂开始抒写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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